“没、没什么,”安竹强忍着泪水,伸手从他的鬓边拔掉一根头发,“我只是心疼陛下,近日太过操劳。您才多大啊,就有白发了!”郦黎低头,怔怔地看着安竹手中的头发,果然,发根处的颜色极浅,介于浅棕和白色之间。但看到这根白头发,他却勾唇笑了笑,多日未曾解开的眉头第一次放松舒展开了。“少爷,您笑什么?”安竹不解,眼眶红红地看着他。陛下看样子,怎么好像还挺高兴的呢?“没什么。”郦黎从他手中接过那根白头发,随手收起来,“多谢提醒,不过这应该只是暂时的,等休息好了就能重新长回黑发了。我方才跟你讲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安竹先是摇头,再点头:“没明白,但少爷放心,已经一字不差都记住了!我记性很好的!”“那就好,”郦黎微微笑道,“这几日,你就别跟在我旁边了,去伤兵营吧,正儿八经地做个军医,我教给你的那些,已经足够你超过大景大部分的半吊子医师了。”安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站起来要给他跪下,眼泪汪汪道:“少爷,您不要我了吗?”“坐好了,没说不要你,”郦黎翻了个白眼,“我的这部分计划,如果出现了偏差,接下来就要靠你了。”安竹“哦”了一声,屁股这才兴高采烈地重新挨在了座位上。“你说你都记住了,那假如我三日之内没能攻下濮阳,你就要带着这份旨意,偷偷回京,去找元善。”郦黎从怀里取出一份书信,交给安竹,“还记得我派沈江去查兵部时,沈江在城外发现的那条密道吗?”“记得,”安竹迟疑道,“但那条密道,不是被贼人给炸了吗?”“后来我又派锦衣卫去疏通了,”郦黎说,“如今知道这条密道的人不多,只有乌斯、陆舫、沈江、霍琮和你我。”其实还有一个阿禾,但想来她也不会在意这条被她亲手炸塌的密道,郦黎这一手,玩的就是灯下黑。“樊王大军目前驻扎在青城门外,密道所在之处与他们不在同一方位,你趁着晚上进城,应该不会被他们发现。”安竹一口答应下来:“好,少爷放心,我一定办到。”郦黎盯着他:“你就不问问,我在这旨意里写了什么吗?”“这个,少爷要是想让我知道,那我自然会知道的,”安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您没这个意思,那我又何必多问呢?”郦黎无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上,”他说,“诸乘,你会青史留名的。”“我不要青史留名,”安竹低声道,他慎重地摸了摸自己怀中的书信,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郦黎,“我只希望少爷您,还有霍大人,都平平安安的。少爷,您能答应我吗?”郦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尽我所能。”安竹咬紧了下唇,但他知道郦黎对霍琮的感情,皇宫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他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了陛下与霍大人在危难之际相认、一直到相依相伴互许终生的人,正因此,也由衷地希望陛下能获得幸福。“上天有好生之德,”最终,他只能这样说,“少爷,老天爷会保佑您和霍大人的,一定会的。”郦黎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待安竹离开后,他垂眸盯着咕嘟咕嘟冒泡的药壶,把里面的液体全部倒在了提前准备好的过滤纱布上。他要的,是滤过的药渣。等把这些药渣放在太阳下晒干,再搓成丸,就成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之物,这是郦黎从一本古籍中看到的。对于古人记载的医书,治病救人的方子他慎之又慎,但只要写着“剧毒”的,郦黎基本都毫不怀疑。这枚药丸,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里面还添加了一些镇静和麻醉的成分,能够有效地减少服用者的痛苦。郦黎平静地把药渣包好,起身去找霍琮。霍琮正在手里盘着那枚铃铛,因为把玩的时间太长,原本颜色清亮的银铃如今都被氧化成了暗色。要不要摇一下呢?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五感丧失的第七天,他明显感觉到了身体的虚弱,但郦黎最近让他喝的药很有效果,身体的疼痛尚且还在霍琮能够忍耐的范围内。白天行军赶路时,他大多都和郦黎一起待在马车里,即使看不到、听不到,就连触碰时的感觉也消失殆尽,但只要郦黎一直在他身边,霍琮的心情就能一直保持平静。但现在郦黎不在。霍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独自陷入黑暗中,那种恐慌的孤寂感又来了。他静静地体会着身体的虚弱和激素的紊乱给他心理上带来的影响:焦虑、低落、恐惧、患得患失……想要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想要用某种方式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想要郦黎,想要抓着他的手,用平生最大的力气紧紧抱住他,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但在郦黎看来,依靠在榻上的霍琮,只是捏着自己送给他的那枚铃铛,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走到霍琮身边,对方不意外地丝毫没有反应。只是看上去很不开心的样子,皱着眉头忍耐了半天,还是很小幅度地晃了一下铃铛。几秒种后。霍琮看上去更不高兴了。忽然,脸颊一痛,像是有人捏住了他的两边脸蛋,还在用力向外拉扯。霍琮呆了一秒钟,等反应过来后立刻露出一抹笑容,伸出手将郦黎抱进怀里,埋在他的颈侧深吸了一口。‘高兴了?’郦黎在他的胸前写道。“高兴了。”霍琮坦诚道,“感觉你去了好久,这次是因为什么事?”郦黎当然不会说是给自己搞了份原地去世大礼包,正好他还有一件事想告诉霍琮,于是顺理成章地转移话题。‘你看,我有白头发了。’他把安竹拔下的那根白头发放在霍琮手里,霍琮的表情不太好看:“怎么回事?”‘是好事,’郦黎笑着写道,‘上辈子我有白头发的时候,你都没来得及看到呢。’结果没想到刚写完最后一笔,手背上就感觉到了一点湿润,郦黎愣住了——两辈子算在一起,他从没见过霍琮哭。他甚至从没想过,霍琮居然也会流泪。霍琮捏着他的白发,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很短暂地笑了一下,说:“时不时过几天就要做手术了?抱歉,让你这么累,手术很消耗精力和体力,之后的事情你可以交给我的副官,这个人可以信任。”郦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霍琮的呼吸渐渐急促:“你是不是又要走了?”‘不走了,已经扎营了。’“那吃晚饭了吗?”‘还没,陪你一起。你多吃点,储备体力,最近瘦了好多。’“还好吧……”霍琮捏了捏自己身上,“看,腹肌还有一点呢。”他似乎一直在犹豫着什么,直到吃完晚饭后,霍琮终于开口了:“你对乌斯这个人,怎么看?”郦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能怎么看?乌斯对他来讲就是个大麻烦,但要说讨厌,也算不上,毕竟人家带着伤拼了命过来告诉他霍琮的情报……当然,其中有多少是交易、多少是真心,还有待考量。不过,到底还是欠了乌斯一个人情。所以在百忙之中,郦黎还是给对方调配了些调理身子的药。霍琮在知道后,说要用他的路子送进京城,对此郦黎虽然觉得有些疑惑,但也觉得没什么,就随口答应了。他写道:‘怎么突然问起他了?好好休息,京城那边的事不用你操心。’陆舫这俸禄也不是白领的,现在樊王都还没动手呢,最多只是派使者施施压,没事在城外练练兵啥的。如今城中有十万禁军、粮草充足,还有沈江率领的一干锦衣卫监督文武百官,郦黎心想,要是这样陆舫在他回去前都守不住城,他这监国当的,还不如去田间地头挑大粪呢。“如果他死了,你会伤心吗?”霍琮今天似乎很执着地想要从他这儿得到一个答案。郦黎拧起眉毛,想了想,回答他:‘大概不会。’但心情应该会很复杂。郦黎也不好说自己对这个便宜哥哥有多少感情,他并没有与对方相处的记忆,更何况,就算是普通兄弟,分开这么些年,关系估计也不剩几分了。‘他不是在皇宫里好好待着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应该啊,郦黎心想。要是城内出事,沈江和陆舫都会给他飞鸽传书的,他们这边的情报互通可是一直很顺畅。“只是如果。”霍琮淡淡笑了一下,“那个叫阿禾的女人,现在应该很想对你下手,上次陆舫为了应付文武百官,让乌斯扮作你,还记得吗?”这件事郦黎也知道,他没怪陆舫擅作主张,因为监国的权力是他亲手交给陆舫的,这个举动本身,就象征着他对陆舫的完全信任。至于后续陆舫要怎么做,那就随便他了。‘记得,不过后来不是没事了吗?陆舫不会还想让乌斯一直假扮下去吧?’郦黎有些吃惊。但想了想,好像也有必要。在不知道敌军会怎么出招的情况下,与其漫无目的地处处提防,不如直接竖起一个靶子,让对面主动上钩。‘没事,皇宫很安全的。’郦黎对此颇为乐观,‘乌斯也不是傻子,他可是教主呢。’不过这样一来,又要欠他一个人情了,郦黎哭笑不得地想,好不容易才还清上一个,怎么感觉,还没完没了了?他们并没有在乌斯的话题上过多纠结,几乎一整个晚上,郦黎都在耐心地向霍琮讲述着接下来的安排。因为是一个字一个字手写,霍琮理解的速度也很有限,偶尔因为思考,还会忘记之前郦黎写了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肯定不算是一个很愉快的谈话对象,但郦黎就像是完全不会感到烦躁一样,无论重复多少遍,他依旧不厌其烦地写下来。“想看看你,”霍琮忽然说道,“感觉……已经很久没看见你的样子了。”郦黎牵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抚摸感受着自己的眉眼和轮廓,因为霍琮没有触碰的感觉,他还强迫对方用了些力气,脸颊都微微泛起了红。“快了,”他说,“很快了。”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劫,那他们很快就会迎来注定的归宿。“轰——!!!”箭矢纷飞的战场上,一道巨响震撼天地。郦黎捂住耳朵,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身边簇拥着一众霍琮帐下的谋士武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缓缓倾倒的城墙——这是……神迹吗!?除了天雷,还有什么武器能有这么大的威力,顷刻间便能令地崩山摧!?尘烟喧嚣的战场上,竟出现了短暂的死寂。无论是哪一方的士兵和将领,包括提前已经被郦黎打过预防针的几位己方将士,望着那段坍塌的城墙,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半天回不过神来。方才激烈的攻城战让郦黎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握着缰绳的手掌也汗津津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