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郦黎只能深深地垂下头, 盯着黄花梨木桌子上的纹路, 十指深深压在桌面上, 拼命眨眼,试图让模糊的视野再次变清晰。“陛下……”陆舫试图出声,但被郦黎打断了:“你们都出去吧。”他强忍住声音中的哽咽,抬起头,哑着嗓子对其他人说道:“都出去,朕想静一静。”听到郦黎的命令,陆舫本想皱着眉头说些什么。但还不等他出声, 季默就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 轻轻松松把人提了出去。“哎,等下, 舫还有话要说……”季默不为所动地把他带走了。安竹悄悄抬头瞥了一下陛下的脸色, 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那名高大侍卫, 不知想到了什么, 眼前一亮,方才视死如归的灰暗神情一扫而空,走出御书房时, 心情愉悦的就差没哼上两首小曲儿了。临走前,他还很有眼力见地带上了门。在最初的亢奋和激动褪去后, 郦黎咽了咽唾沫,心情忽然变得莫名忐忑。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空气中游离的浮尘在日光下纤毫毕现。时光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他慢慢转身,看向霍琮。有那么一瞬间,郦黎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霍琮身披玄铁黑甲,背光而立,胸前铭刻着黄铜兽纹,内里的曲裾深衣严实包裹着魁岸身躯,宽大手掌搭在铜环剑柄上,正用那双墨黑幽静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兴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他的眼下微微泛青,比郦黎熟悉的模样瘦了些,眉骨眼眶更加立体,添了几分沉稳凌厉的气质。可那双倒映着郦黎身影的瞳孔深处,又分明闪动着浅淡的温情,与印象中那个总是穿着一身休闲外套的寡言青年,渐渐融为了一体。郦黎鼻头发酸。他欣慰地想,没错,是他的好哥们。这种让人一见就想跪下抱着大腿叫爸爸的眼神,除了霍琮以外,也没别人了。他仔细打量着对方,在提心吊胆地确认过霍琮身上没有伤口后,立刻长吁一口气。“其实这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他笑着朝霍琮张开双臂,主动上前一步,把人用力搂在了怀里。“好久不见。”郦黎喃喃道。虽然但是,还是很丢脸的哭了。郦黎不想让霍琮看到他掉眼泪的样子,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想把人推开好好叙叙旧。但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后背上,阻止了他后退的动作,然后趁着郦黎愣神的功夫,一把将他更用力地搂进了怀里。恍惚间,郦黎听到了一声叹息。等他反应过来之后,霍琮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搁在了他的颈窝里,一言不发地轻轻呼吸着。霍琮结实的臂膀几乎要将他从原地抱起来,还带着幅度轻微的颤抖——如果不是郦黎紧贴着他的胸膛,根本感觉不到的那种颤抖。……这个闷骚,说一声想他会死吗?郦黎红着眼睛,很凶地说:“哥们你别搞我,你这样我真的要哭了,你知道我打小就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嗯,哭吧。”“去你的,我才不会!”郦黎捶了他一下,竭力想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可方才的军情急报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乌云一样挥之不去。他沉默了许久,再次推了推霍琮硬邦邦的胸甲。见鬼,好大。难不成他哥们穿越后还在偷偷撸铁吗?霍琮没松手,反倒更用力搂了搂郦黎瘦削的肩膀,又像是掂量小孩一样,用大手丈量了一下郦黎的腰围。“瘦了。”他哑声道。“没办法,伙食比现代还是差了点,我都好久没吃烧烤火锅麻辣小龙虾了,馋得很。”郦黎完全没觉得霍琮的动作有什么不对,但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愣了一下,低头闷声笑了起来。“笑什么?”“没什么,”郦黎靠在他怀里,喃喃道,“只是在想,都穿越到另一个时代了,还能像这样毫无顾忌地相信一个人,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郦黎没告诉过霍琮,其实刚穿越的那几天,他是真的想过一了百了。霍琮的出现,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放手一搏的勇气,还有最为宝贵的,好好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昨晚,在城外碰到了沈江。”“什么?那他怎么没——不对,你昨晚就到了,怎么今天才来找我?”郦黎顿时不满地嚷嚷起来,推开霍琮想找他理论理论。霍琮慢慢松开手。“我带了一队人马,有点事情要处理,昨晚就把他们安顿在城外了。”他解释道,随即转移话题,“你过得怎么样?”“很好啊,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了吗,当傀儡皇帝还挺舒服的,饿不着冻不着,还能天天看一群大臣在朝堂上唾沫横飞,撅着屁股挨板子……”霍琮定定地看着他,又垂下眼睛,摇了摇头。“你说谎。”“我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就不信呢?”郦黎急了,恨不得当场脱光衣服验明正身,“别看我现在瘦,其实比刚穿来那会儿都胖了好几斤了!这还叫过得不好?”霍琮忽然一把拽住他的右手手腕,“那这伤是怎么来的?”郦黎一怔,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自己右手食指上深深浅浅的血痂——一看就知道,是多次撕裂后愈合而成的伤疤。“你是最爱惜自己手的,为什么受了伤,连药都不上?”从一开始决定学医的时候,郦黎就说过,他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这双手。对于一个要上手术台的医生来说,一双能够实现精密微操的手,可比什么都重要。从此但凡是烫一点的东西,他都不会去碰。郦黎支支吾吾解释:“因为……当时情况比较紧急,伤口也不大,就没想起来……”他觉得这个借口有些勉强,说了一半干脆就闭嘴了。霍琮也没有反驳他。他低下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瓷罐,郦黎探头一看,发现里面装着淡黄色的药膏,还带着一丝丝奇特的清香。霍琮沾了一点药膏,慢慢涂抹在他的伤口上。“这里面有一味只生长在高维度地区的草药,是我帐下那位幕僚给的,可以消炎止痛,加速伤口愈合,等伤好了,也不容易留疤。”都过去了一天多,郦黎的伤口早就不疼了。但被霍琮这样一捏一揉,还用被刀柄摩出茧子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指腹上打着圈儿揉搓,郦黎滚烫的指尖登时传来微微的刺痛,还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郦黎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他怔怔地盯着霍琮,有那么一时半会儿,差点忘记了呼吸。恰巧此时霍琮掀起眼皮,定定看了他一眼。浓眉下方,霍琮深邃的双目仿佛平静的风暴眼,似乎要把郦黎的灵魂也一起吸入漩涡。那目光中蕴含了太多复杂情绪,郦黎竟一时没办法分辨。还不等他想明白,霍琮的喉结微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低下了头。独留郦黎百思不得其解:等下,明明只是兄弟给他上个药而已……为啥自己反应这么大?等霍琮涂好药,郦黎立马像触电一样收回手。霍琮像是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似的,脸色平静地把药膏收好,然后问道:“京城之内,你目前能调动的守备军共有多少人?”提起战事,郦黎乱糟糟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蹙眉想了想:“一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要问问穆玄,现在伤亡情况都还没统计出来。”虽然严弥号称是十万禁军精锐,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禁军,已和二十年前穆玄刚接手时全然不同了。吃空饷的、虚报人头的、还有那些身体素质根本不达标,上了战场估计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公子哥们……就这帮滥竽充数的货色,要是让他们去打骁勇善战的凉州军,郦黎都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副场景。“最精锐的那一批,估计已经在这次宫变中死完了。”郦黎苦笑一声。就算没死也是伤的伤,残的残。连唯一能领兵作战的穆玄也倒下了,朝中那些武将,他更是一个也不熟悉,又怎么敢让他们领兵作战?郦黎垂下头沉默片刻,突然抓着霍琮的胳膊,急切道:“咱们趁现在跑路,说不定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候我就隐姓埋名在你手底下做个军医……”霍琮按住明显已经六神无主的郦黎,掰正他的肩膀。“不要慌,”他沉声道,“还有我在。”郦黎脸色苍白,拼命摇头:“你要领兵作战?不行,你初来乍到,外面那些禁军根本不会服你,和凉州军打就是在找死!”“我不需要这些人。”霍琮:“我有办法让通王退兵,你的部队只需要守好城就行。一旦通王大军到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无论我在城外说些什么,你都绝对不要开城门。”郦黎一脸懵地看着他:“什……什么意思?”霍琮问:“你书房里有全国地图吗?”郦黎点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捆被牛皮绳扎好的地图,在桌案上铺展开。然后巴巴地凑到了霍琮旁边,肩膀挨着肩膀,认真听他分析。他可喜欢听他哥们讲军事了,每次都跟听专家讲座一样,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