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在山中养好了伤,章大寒的伤也痊愈了八成。经过谋刺镇守太监邵雅子几乎身陷重围伏尸当场一事后,他们原本要打算行刺索天离的计划,也变得审慎了起来。
有一日,纳兰问章大寒:“我们还要不要杀索天离这狗官?”
章大寒怔了一怔,道:“索天离?”
纳兰提醒他:“索天离就是索元礼。”
章大寒一听这名字,登时煞气上脸,腾腾地道:“这种鱼肉百姓、残民以虐的狗官,我章某人生下来就是为了铲除他们,怎能不去?”
“好,”纳兰把话说在前头:“这次得真正要从详计议。”
章大寒自吃过上次的亏后,知道鲁莽行事只怕讨不了好,但一听定计便头大如斗,凸着眼珠搓着胡子,说:“你有脑筋,你动好了,我这只会拔剑杀人,搞不来这种阴谋。”
纳兰笑了:“也不是什么阴谋阳谋,只是我们势孤力单,对方人强马壮,还得找些帮手才行。”
“帮手?”章大寒冷笑:“谁帮得了我们的手?”
忽然眼睛一亮:“莫非你说的是那在怀玉山里救了我们的两父子?”
“那两位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太难找,如我猜得不错,他们就是对抗阉党宦官组织‘天机’中的两位当家,叫做‘父子兵’,父子两人合而为一,武功高绝,但行踪无定,神出鬼没,除非是他们来找我们,否则断断寻他们不着的;”纳兰娓娓道来:“我倒有两名人选,要是他们能够义助,杀索天离有望矣。”
章大寒问:“谁?”
“一位是白痴。”纳兰眼睛发着亮。
“白痴?”
“一位曾经救过我的白痴,”纳兰说:“他的剑术高明。”
“还有一个呢?”章大寒似对“白痴”不太感兴趣。
“这个人十分有名……”
章大寒冷笑。
“这人是名门望族之后……”
章大寒几乎是用鼻子哼道:“武功好不好,跟有名和家世攀不着什么关系。”
“此人用的是一把名剑……”
章大寒正用右足趾去搔左足跟。
“他的剑法极佳,是当今天下,唯一会使‘天羽廿四剑’的剑客。”
章大寒剔起了一只眉毛。
“这个人心地善良、助人为乐,但人太气狭量小,喜说人是非,臧否人物,兼且好色不要命——”
“是他!”章大寒霍然而起,发现纳兰咀里开出一朵花来似的叫道:“他使的是不是‘金虹剑’!”
纳兰微笑、点头。
“他是不是落魄王孙方柔激!?”
“方柔激是我的朋友,好朋友。”纳兰整个人似坠入了回忆之中:“尽管现在朝廷至少派了足够组织一整支军队的高手去剿杀他,但他还是我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方柔激很激动。
非常的激动。
激动得接近冲功。
因为他见着了她。
一个比艳丽还艳丽,但又比清纯更清纯的女人。
不。一提到“女人”这两个字,在方柔激的心里,仿佛觉得亵渎了她。至多,只能称她为“女子”,这两个字,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但方柔激觉得很重要,因为“女人”多指已婚妇人,“女子”则多属未婚,眼前这样一位女孩子,只可能是处子,不会是妇人。所以方柔激坚持认为她是个女子,而不是女人。
这一点对旁人而言,可能完全没有两样。
那日在万禧楼听了她一阕弹词后,开窑子的癫痢芒和烂赌六,就在那儿评头评足:
“这浪蹄子清得似捏得出水来,他奶奶的,看了可怪,从心里到肠头都痒着呢!”
“别看她纯得白纸儿似的,万一搞上了,说不准比‘馥园’里的那些娘儿们还骚哩!”
两人就说了这些话。
在回家的路上,无缘无故的被人打得一个脱了下巴,一个落了大牙。
下手的人当然就是方柔激。
——对付这两个不成材的东西,他可不必蒙脸,伤了他们还未看清楚来人有几条腿呢!
方柔激掴了他们耳光,才算是出了口气。
为徐小泥徐姑娘出了口气。
气是出了,但他下次决心不再到“万禧楼”去听曲聆词。
——因为得不到,所以看了越发心疼。
徐小泥径自唱她的说她的,方柔激直如充耳不闻,连她身伴那弹琴的汉子也恍如无睹;他眼里,只有她。
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
她的一动是一种风姿,千动便是千种风姿,每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心灵和纤痛。
啊。
他多想跨出去,可是这一步就是天涯。
咫尺天涯,欲跨不能。
他觉得他自己不配。
——他只是浪子。
——不止在江湖、在惰场上,他更是个浪子。
这女子却那么纯真,他简直不敢置信,这么美艳的一位女子,艳得那么入骨,偏是在顾盼间眯着那一双美目,却媚得入了骨,在娇嗲中觉得她是你的小女儿,又是你的妻,你可以把她攘着来疼,揽着来宠,搂着来爱护。怎么会清纯如水仙而又艳丽如桃花会同时并现在个女子的容色里呢?他想:啊,莫非那是红白相间的梅花?
他要悬崖勒马。
再看下去会忍不住的。
他告诉自己。
——他再荒唐、再好色,也不能、亦绝不会去当采花大盗。
他只是好色,兼且风流,但不是淫贼。
他不想破坏自己的规矩,更不想伤害对方的贞洁。
——何况那是个良家妇女。
——而且还是个流浪江湖的苦命女子!
所以第二天他就下定了决心,改到“香河阁”用膳。
一个多月来老是往“万禧楼”跑,忽然不得再见那人间绝色,心里好像被挖了一个大洞似的,难免怏怏然,惆愀不乐。
如此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第一道菜肴未送到嘴里,忽听当啷一声,此处竟也有人唱戏,再听时又是那仿佛在天涯海角而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声音。
方柔激抬目。
——啊,徐小泥!
他只觉胸臆间一阵热血沸腾,几乎没掉下眼泪来。
他年纪也不小的,而且阅历甚广,阅人亦多,还会为了再逢一个女子而激动得潸然泪下,这连他自己也未敢置信。
完了,完了。方柔激心里暗忖:姓方的一世英名,只怕要栽在这女子手上了。
心里虽有一丝清明,但万缕柔情,全系在那女子娇娆的身腰上,他已如痴如醉、欲仙欲死、如生如死、入心人肺。
越是揣想,越是疼出一种感情来,无限黄昏,一番眷恋,方柔激心满意足。
每次锣起了,他就看她上场;锣收了,他就看她下场。他有的是银两,虽然是落难王孙,但他的剑每杀一个仇敌总是够他花上几个月。他便乐不思蜀了。
直至有一天——
她在收拾零碎要下场子的时候,忽回眸,那尖秀秀的下颔,忽然掠过一抹笑意,嫣然,向他。
——那一笑是向着他的。
方柔激竟似那些没有经验过的男子一般。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来。
哎呀。
——她是在向我笑呢!
那天晚上,方柔激终于禁不住也忍不住了。
他决定夜探徐小泥!
真的,他是穿梁越脊,半夜三更地进入徐小泥的闺房,不是怀什么心思,只是去看她。
进一步看她。
好好地看她:她的美姿、睡姿、柔姿……。
若说方柔激这种男人,会没别的邪念,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方柔激却是并没怀着别的目的去,那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他为了要以“干净之身”见徐小泥,几乎有十天的时间,绝足青楼,连“馥园”里千娇百媚的晚菊姑娘也不去沾;对他而言,情思寄于徐小泥身上,也是一种他自己最后的一个救赎与超升!
第一晚,方柔激潜进徐小泥的房里去,徐小泥熟睡如婴孩。桌上还有一碗未喝完的冰花莲子百合羹,她的脸是向着桌子恬睡的。
这时候正值初夏,徐小泥只穿着薄薄的纱衣,被子并没有盖好,她的颈肩有一半**在外,雪玉似的柔肤,衬着一角猩红的锦兜,方柔激不由得怦然心动。
他就坐在那儿,看了他一整个晚上。
他用尽一切精神意志不让自己“再进一步”,其挣扎过程比跟高手对决了一晚还辛苦。
直到第五更梆响,他才如一抹烟似地离去,带着罕有的满足。
到了第二晚,他又想去看徐小泥。
方柔激在心里苦笑,若是这样落在旁人跟里,着实不知成何体统。
可是他才不管礼俗。
这晚他又到了徐小泥的闺房,时近初更,却蓦然发现徐小泥未睡,正跟那弹琴的汉子在对话。那汉子正揣了一碗雪耳白果茶,劝说徐小泥吃完了好早些休歇。
“妹子,这段日子可苦了你。尽量喝些润润嗓子吧,明天要改到香满楼那儿弹唱呢。”
“二哥,怎么咱们老是要换地方?”徐小泥的语音还是那么温柔、清脆、好听。
“你太漂亮了,每在一个地方唱完了,一定惹出些事儿,”那弹琴的汉子说:“我们还要趁没惹出事体前换个地方较好。”
“这样,哦,那岂不是……”徐小泥似想到了什么,有些依然,又想掩饰,转过身去,整理被角。
——莫非是她想到自己?
这些日子来,方柔激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有留意到自己这个人,想到徐小泥可能因为不欲遽然离开或是为了自己每天必到而不舍,心里一热。
汉子一笑,捧碗递给徐小泥,温和地道:“说不定,咱们还要离开凤阳,改到南陵或者当涂去好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用三角尖眼瞄向徐小泥。
在窗外偷窥的方柔激大吃一惊。
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
一件若非他亲眼目睹也难以置信的事。
在徐小泥转身,汉子递盅的一刹那,那盅茶已被徐小泥口中叫的“二哥”下了药。
徐小泥正在喝茶。方柔激正欲发声喝止,但突然省悟自己的身份,很是尴尬,心里转念,那汉子既是徐姑娘一直相依为命的亲人,谅也不致要谋害她,说不定只是些让她睡得安稳的药呢,还是暂时不宜打草惊蛇的好。当下便沉住了气,继续守在窗边,静观其变。
只见徐小泥喝了那盅茶,不久便玉颊飞红、媚眼如丝,摇颤颤的捧住了头,低声吟道:“二哥,我,怎么……会这样子……?”
那“二哥”嘿嘿笑着,忽然板起了脸孔,脸上发出一种邪冶之气,着实令人心慌,只说:“谁教你总是不依从我,我在你刚刚喝的茶里下了胭脂泪,今晚可叫我遂了心愿。”
徐小泥惊慌失声,衰弱的想逃避,但反而一交栽在“二哥”的怀里,烛火摇曳,她的脸色,是愈来愈红了,眼色,是愈来愈媚了。
方柔激忍无可忍,大喝一声,破窗而入,一把抓住那汉子,叱道:“你这禽兽!”另一手搀住徐小泥柔弱的腰肢。
那汉子大怒,挥拳迎击,方柔激一反手,已搭住了汉子的拳势,一横肘,以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撞中汉子的右肋,汉子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出房门,返身就逃。
这一招是“东海劫余门”的“反手奇招”,出击角度诡异之至,自非那汉子所能闪躲。
方柔激余怒未消,正要进击,忽听一声荡人心魄的低吟,回头只见自己念兹在兹千呼万唤的女子星眸半闭,罗衣半卸,红绔半启,灯映花容,柔弱无依,轻若无物的身子,又热得可以,方柔激听她低迷的哼着,连心都乱了,乱成一团团,拆不开、扯不掉了。
看来徐小泥所服食的药力,已然发作。
方柔激不是君子。
他更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何况这还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徐小泥已被药力冲激得完全变了个人,方柔激也失去了自制。他起先还想先把徐小泥弄醒,也打算先行制住她身上的穴道,可是徐小泥的身子软若柳絮,把那一个娇嗔可喜如骚媚入骨的脸儿埋在他的胸间,腰身柔绕地贴在他的小腹上,方柔激要推,偏又推在不该推的地方上。
两人倒在床上,罗帐都塌了下来,绕罩在二人蛇一般互缠的身上,“嗖”地一声,方柔激射出一缕指风,灯灭了。
房间里一片黑暗。
只剩下低喘的娇吟。
荡人心弦的喘吁声。
这时候,有一个人,已经进入了房间。
这个人正是被徐小泥叫做“二哥”的汉子。
看他刚才被方柔激一肘撞飞的样子,分明是受了重伤,可是他现在步伐轻若狸猫,点尘不惊,内息调匀,非但不似受伤,而且,武功身手也要比刚才的表现强上百倍!
他无声、无息。
他手里拿着一柄刀。
黑色的刀。
他已换上黑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完全换上一套夜行衣,除非是早有准备,否则,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他浑身上下,已与黑色融为一体。
帐里的人仍在辗转呻吟。
汉子眼中绽出了杀机。
他认淮了帐里方柔激腾起的背影,倏然出刀。
甚至没有刀光。
没有刀光。
却有星花。
星火四溅,金虹一现。
方柔激飞身而起,衣履居然完整如初,汉子在震骇中,身形在对方金虹剑的照映下像烙铁一般深明。
方柔激一连三剑,三剑连发,不知哪一剑是真,哪一剑是假,哪一剑是梦,哪一剑是幻。
——到底月在潭水,月在苍穹,还是月在心间。
——这一招就叫做“三潭印月”。
汉子不敢硬接,腾身飞出门外,头发已散披了下来,肩上血如泉涌,虎口亦被震裂。
方柔激捋起衣摆,大步跨出院落。磊然道:“来的可是‘黑刀峡’徐深寒徐老二?”
汉子把刀一挺,倒抽一口凉气,冷笑道:“你……难怪江湖人称方柔激虽然好色,但却是杀不死的。”
“好色不是弱点,只是缺点;刚才我跟你交手一招,你佯作非我之敌,戏是演得不错,可惜在高手眼中,武功好的人,要装作武功不好,就跟武功不好的人,强充有武功一般不易;”方柔激道:“我既然知道阁下就是‘黑刀峡’的高手,自然不敢对徐姑娘造次……”
他一笑又晒然道:“你妹妹只是被我制住了穴道,她既然啥都没喝,我也不敢沾她。”说着语音忽然尖锐急促起来:“你今晚已受了伤,绝非我之敌,待养好伤再来找我寻仇吧!”
说着的时候,神情倨傲,剑光在黑暗中漾着刺目的红光,“我只没想到好一个黑刀峡的二公子也加入了阉党,助纣为虐,狼狈为奸,可惜啊可惜!”
徐深寒一听,气得颤抖,戟指道:“你你你,别含血喷人,我们黑刀峡谈徐二家,从来不做与阉党为伍这般下作事!”
“哦?”方柔激有点骇然,道:“那你们又何苦这般苦心布局来害我?”
“你可记得谈大公子谈岛岛的一战?”忽然响起这般一个如银铃的脆音。
方柔激一惊,藉着些微的星光,只见徐小泥已在门前,除了云发微乱之外,衣衽端整,一切已如常,这样看去,媚态仿似从未出现过在她身上。
她只是一朵俏丽但又不胜寂寥的小花。
“你?”连徐深寒也楞了一下。
“他出其不意封了我的穴道,”徐小泥向兄长淡定地道:“可惜他点穴手法并不高明。”
“那只是因为我不忍心下重手,加上我确也有些低估了你的内力;”方柔激仰天长叹道:“看来我胜得似乎有些侥幸,而今我也明白了你们的来意。”
“好,”徐小泥恨恨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谈大哥的仇,咱们还是会报的。”
方柔激嘿地一笑道:“只要你们不是魏阉派来的人,我总会给你留下一条活路!”
徐小泥霍然转身,脸容更似一朵苍白无依但又坚忍耐寒的小花:“咱们走着瞧!”
徐深寒和徐小泥都退走了。
方柔激似失落了好一阵子,接着也如一阵风似地走了。
这地方仿佛是徐氏兄妹已预先布置好,用以刺杀方柔激的,所以在院子里头厮杀格斗,并没有人出来探询,现在,似乎谁都走个精光,然而在假山后黑忽忽之处,还伏着两个人。
章大寒。
当然还有纳兰。
章大寒问:“他们不清不楚的,究竞是什么事情?”
纳兰微喟道:“都是江湖争名好胜所结下来的恩怨。”
“这是哪门子恩怨?”
“你有没有听说过‘黑刀峡’的徐谈二家?”
“当然听说过,那是声望高、武功好的一个奇异门派,听说是由侠盗谈公璧所创,义寇徐山怀所建立,到了这一代,也都人才辈出……”
“这就是了,这一代的‘黑刀峡’高手中,谈家的大公子谈岛岛风神俊朗,文武双全,与徐家三姑娘早有婚约。可是,不幸的是,谈岛岛在最近曾为方柔激所败,在武林同道面前当众受挫,谈岛岛从此灰心丧志,几乎一蹶不振。刚才那位姑娘,大概就是徐家三女侠——”
“她就想出这种鬼点子,要替谈岛岛报仇雪恨!?”
纳兰领首。
“咄!”章大寒颇不以为然,“也亏她想得出!”
“试想想,”纳兰愁眉不展:“他两兄妹卖唱多日,历尽风尘,且不惜女儿之身,来色诱大方,可是他们恨意之深,恐轻易不得甘休——”
“这且不说,”章大寒性急:“我都以为这姓方的只是淫徒,但见他尚未乱了本性,还有些可取处,你怎么不逮着他,跟他说:咱们一起好杀魏阉啊!”
“你别急,”纳兰道:“他这个人——”
忽然自他背后响起一个傲慢如剑尖锐如刀的语音道:“你们要杀阉党,我也要杀阉党,咱们只是志同,但道不合,你们请自便吧,我一向独来独往,不惯于与人联群结党。”
两人霍然回身,只见白影一闪,花叶一阵轻颤,人已不见。
纳兰跺足:“真是。”
章大寒吐了一口痰:“摆什么臭架子,没他咱们就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