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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安也看到他了,眯起眼笑了一下,停住脚步,招手让他过去。
祝玄光觉得这徒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没见过看见师父不主动上前,反倒让师父过去的徒弟,但他仍是迈开脚步,心想对方要是纯粹闲的,定要让谢长安围着赤霜山三峰跑上十圈。
“师尊,您也许个愿吧。”
谢长安站在河边,把最后一盏灯递过来。
祝玄光没伸手:“我从不许愿。”
所谓愿望,求而不得,寄托上天垂怜。
谢长安:“许愿有时并非非要达成,只是求个心安,不如我与师尊打个赌如何?”
祝玄光:“赌什么?”
谢长安:“师尊觉着这些河灯里的愿望会是什么?”
祝玄光:“凡人求升官发财,长命百岁,儿女双全,如花美眷,修士求修为精进,长生不老,名扬天下,不外如是。”
谢长安笑道:“那就以五盏河灯为注,如果这里面有一盏不为自己,也并非你所说这些愿望,就算我赢如何?”
祝玄光:“可以,赌注呢?”
谢长安:“收下我这盏灯,许个愿望。”
祝玄光无语:“为了送出这盏灯,还要大费周折打个赌。”
谢长安点点头:“我家师父难伺候,当徒弟的可不得费些心思。”
祝玄光盯着她,传达“你越发无法无天”的意思。
谢长安朝河面随手展袖,灵气将最近一盏河灯卷过来。
她灭了烛火,从下面抽出纸条。
“愿我儿身体康健。”
上面所写,正是祝玄光所说的凡人愿望之一。
谢长安道:“第一盏,我输了。”
她将字条放回去,重新点了火,放归河灯。
祝玄光也伸手捞了两盏过来。
“愿妾身夫君金榜题名。”
“上界神仙有知,愿我三年内顺利晋境。”
谢长安又捞了一盏,祝玄光看去。
“愿膝下一双儿女平安成人。”
“已经四盏了,看来你要输了。”祝玄光道。
“这不是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吗?”
谢长安点向漂过来的灯,上面还萦绕点点金光。
祝玄光捞起来,打开字条——
“愿李漓早日往生,离苦得乐。”
这是谢长安的字迹,也不在祝玄光说的那些凡俗愿望里面。
对这种明晃晃的下套作弊行为,他不予置评,心想这徒弟还是太闲了,让她不用灵力跑个二十圈吧。
“我赢了。”谢长安面色如常将第三盏灯塞到他手里。“我一共买了三盏,两盏分别给了两位已逝的故友,我希望第三盏灯的主人可以实现他的愿望。点一个吧,就写顺利渡劫。”
祝玄光看着谢长安半藏在灯影里的安静的脸,对方认认真真拿出纸条和笔,很明显早就准备好的,打开竹制笔盖,笔尖上还蘸着未干的朱砂。
“朱砂辟邪,写起来灵一些。”谢长安如是道。
祝玄光忽然想起大翮游仙里对方让他再努力活一活,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意识到这个徒弟很重情。
她不止对故友和师父重情,一切对她好过的人或事,她都记得,并希望能长久留住。
叹息在风中轻轻滑过,他接过纸笔,又拿过河灯。
“你离远点,许愿时不能有旁人近身。”
谢长安:?
她从没听过这种规矩,但还是依言走开。
其实她也觉得将愿望寄托在河灯上太不靠谱了,但问题是祝玄光飞升这种事情,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人能有把握做到,包括祝玄光自己。
这已经不是单凭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就像许多人毕生孜孜不倦亦不得所求,他们未必是向上天或神明祈求,只是给自己内心一个寄望。
有了寄望,就有动力去达成。
看着他写完折好纸条放入河灯,却因为蜡烛和底座过于狭小,塞了好几次才塞进去,居然有些笨手笨脚,谢长安想起堂堂天下第一人在大翮游仙里半死不活,那副求死不得还被她强迫到处拖着跑的狼狈模样,莫名就有点想笑。
祝玄光敏锐捕捉到轻微的动静,朝她望过来。
“有事弟子服其劳,你来放。”
被当场发现,谢长安只好过去代劳。
“你方才在笑什么?”祝玄光问。
谢长安道:“想起大翮游仙里的事。”
提起这个,祝玄光也有点无奈。
“我当时已经提醒过你好几次了。”
他说,如果你觉得是梦,那就要找到醒来的办法。
他说,你再睡下去,就真的无法离开了。
谢长安记得,但她也很无辜。
“入大翮游仙者,前尘忘尽,从头开始,我在里面全忘光了,这也不能怪我。”
“不孝之极。”祝玄光差点给气笑了。
他看谢长安铤而走险,才不得不亲身进去点醒她,又不能直接说明真相,只能旁敲侧击,等她自己醒悟。结果谢长安倒好,非要给他续命,不让他痛快死,非得让他拖着残躯残魂在里面死去活来。
谢长安:“所以,我在里面所经历的,魔主强大到能与神佛比拟,都不是真的吧?”
祝玄光:“这世间固然有妖魔大修,但人为万物之灵,如果连人都飞升不了,妖魔亦然,更不必说住在上界。所谓魔即是仙,不过是你入大翮游仙时内心深处的映射。但离梦城的经历对你是有启发的,否则你也不会在里面提升境界,也许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想明白,但未必以后也不行。”
这就是有师父的好处了,换个散修浑浑噩噩,自己一知半解,也没有人能这样帮忙捋顺思路,解释得明明白白。
谢长安点点头,大概想通了。
其实那场经历,是她看了参妙真人渡劫之后,心里产生的怀疑和执念全都在大翮游仙里变成隐晦的暗示。
从长安城一路走来,所有离经叛道与不甘怨愤俱都凝聚于那场波澜诡谲的幻梦里。
梦醒了,心魔也就破了。
一元复始,万事待兴。
“以我现在的修为,也许还没有彻底明白渡劫的最终阻碍是什么,但从参妙真人的境遇来看,师尊不如暂缓渡劫,越往后拖,对我们就越有利。十年之期,还是太短了。”
谢长安斟酌言辞,缓缓道。
“若是我加快修行十年内达到剑心境圆满,能助你再延缓更长时日吗?”
“不是十年了。”
祝玄光叹息,怜悯地看着弟子绞尽脑汁帮他想办法。
“我的时限又变短了,自昨日算起,十天内,就必须渡劫。”
“……先前不是说的十年吗?”
她指尖一颤,手里花枝落入水中,顺流而走。
对方沉默不语。
谢长安忽然道:“是不是因为帮我挡了那道雷劫,才提前的?”
“不必多想,天数有变,参妙的失败也加速了我的变数。你们走之后,我在宸华峰观星悟道,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天劫应该就应在十日左右了。我若不能顺利度过,你也不要气馁,重明峰就交给你了,有不懂的,他们都会帮你。”
祝玄光很平静,仿佛像在说他明日要出趟门,让她好好看家一样。
谢长安沉默下来。
周围依旧是热闹的,许多河灯从上游流淌过来,烁烁微光,为漆黑人间染上点点亮色。
但这种热闹以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为界,在她和祝玄光身前分出一片阴影。
他们在阴影之中,放灯的人在月光之下。
在亲眼见过参妙真人的陨落之后,她能体会那种面对无可逆转强大力量的无力感。
参妙真人也曾挣扎不甘过,她那样深厚的修为,最终只落得个当众兵解的结局……不,参妙真人原本是可以选的,用整个宗门加上当时所有在场之人的性命,交换自己飞升成仙。
但她宁可牺牲自己。
思及此,谢长安心头微动,感觉自己好似漏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
“我觉得,这个劫数,并非完全没有转机。”
祝玄光侧首望过来,听她将参妙真人渡劫经过,事无巨细重新说了一遍。
“当时天门已开,天道给了她一个机会,或者说,与她进行一场交易。”谢长安道。
祝玄光:“但她拒绝了。”
谢长安点头:“是的,如果你不拒绝呢?”
祝玄光:“你让我用赤霜山去换自己的飞升?”
“不。”
谢长安忽然露出一丝古怪而又狡猾的表情。
“如果我们提前准备,让天道不得不选择某种你可以接受的交易呢?”
这是已经胆大妄为到想要欺天了。
祝玄光盯着她看了半晌:“你真不愧是当宫女就敢弑君的。”
谢长安假装没听出自家师父的阴阳怪气,谦虚拱手道:“过奖过奖,师尊觉得此计可行吗?”
祝玄光不置可否:“此事我自有成算,回去之后会与涉云他们商议,你好好修炼,不必操心这些。”
谢长安先前原是弯腰要去捞水中的花枝,没捞着,便维持半跪在地,看着那盏远去的河灯。
“你已经许了愿,这次渡劫肯定能顺利的。弟子可不想把大翮游仙里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年纪轻轻就当上重明峰首座,那副担子太重了。”
知道了。良久之后,祝玄光说道。
然后一只手落在她发顶,轻轻拍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