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温瑜并不知二人的初次交锋,在坪州这平静的水面也激荡起来之前,她还有太多事要做。

夜里入眠时,南陈、裴颂、魏岐山这三股势力如今的分布,以及他们接下来可能的动向,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思索着每一方做出不同选择后的局势变化和破解之法。

翌日,婢子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时,温瑜便掀开了眸子。

不知是不是思虑过多的缘故,头还是有些胀痛。

她都不知这一晚,自己究竟睡没睡着过,梳洗用饭后,便该去衙署见昨日没来得及见完的那些梁臣们。

温瑜在出门前,让人把萧厉叫了过来。

“今日我会向陈大人举荐你,你在路上也与范将军相熟了,想来去了军中应很快就能适应。”

温瑜手撑着额头坐在小几前,跟前放着半碗没喝完的百合薏米粥,长睫因思索事情半垂着,玉雕似的侧脸线条走势柔和,珠翠罗绮,她神色间却还是透出了几分淡淡的苍白和疲惫。

萧厉目光直直地盯着她,没有半点避讳:“昨夜没睡好?”

他这话问得实在是突兀。

温瑜撑着额角的手没动,只抬起了那双微垂的眸子。

萧厉说:“你看起来很累。”

温瑜道:“舟车劳顿久了,一时还未适应过来。”

萧厉便看着她不说话。

得了婢子传话的昭白出现在门口,她瞧着屋内静谧得微妙的气氛,眼皮便是一跳,唤了声:“翁主。”

温瑜视线朝她掠来,说:“来了?去衙署吧。”

温瑜施施然起身,萧厉落后一步跟在了她身后。

看起来又似没什么。

昭白在温瑜出门后,落后了半步,同萧厉并排而行。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像是收起了一口尖锐兽牙、却压迫感不减的人,总觉得对方先前在房里看翁主的那个眼神,实在不像是下属看主子该有的眼神。

但……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才对。

翁主处事稳重,此人若当真狼子野心,翁主都已抵达坪州,不可能再受制于他。

温瑜步入衙署正厅时,陈巍已带着坪州本地官员和大梁旧臣们等在那里了。

温瑜被请入上座,昭白和萧厉分站在她左右。

温瑜逐一认了人,大概了解了在场官员昔时的政绩。

她在忻州时假冒通城征兵的计谋,已随着她昨日进城的动静彻底传开了,大臣们今日见她,皆是恭谨有加。

但凡事总有例外。

一须发斑白的嶙峋老者骤一开口,温瑜便知自己一直隐晦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李垚拄杖在厅内掷地有声道:“老臣泰和七年的进士,任翰林院编修两载,后被调往地方任地方官五载,再回京城,磋磨七载官任中书令,因看不惯敖党屡屡构陷忠良,辞官归乡。离庙堂二载,本欲只做个田舍翁,是王爷携世子几番亲临

寒舍,请老夫再回朝任官,老夫感其诚心,却不愿再入庙堂,故进王府谋事。今见王爷尚有血脉存于世间,其心甚慰哉!”

这话里话外,都不同于旁的臣子恭谨,而是颇有些拿自己毕生的功绩和昔日王府对他的礼遇,压温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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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洵和陈巍显然也察觉到了李垚的态度。

他忠的,显然不是温瑜这个人,而是她身上的血脉,并且复仇大计,也没有要以温瑜马首是瞻的态度,颇有几分要温瑜尊他如师长的意味。

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抬眼朝温瑜看去。

萧厉立在温瑜左侧,他没从老头那些话里听出那般多的机锋,但能感觉到老头的态度,并不似他言辞中那般恭敬。

他想到今晨温瑜用饭时那疲惫的神色,眉峰不着痕迹的一拢。

她昨夜没睡好,就是已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烦么?

昭白则有些困惑地看了李垚一眼,此人一向对王府忠心不二,王爷和世子身死的时候,他甚至是第一个捡刀要往脖子上抹的人,被其他人扑到在地才拦了下来。

南行的一路,追兵紧咬不放,随行幕僚们但凡有心志不坚露怯者,也是他狠颜厉色地斥骂那些人,身陷绝境之际,他亦甘做饵赴死。

怎地在翁主面前,又端起了架子?

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都落在温瑜身上,她面上至始至终,都是一派温和,开口亦从容不迫:“洛都一别,瑜能再得见诸位大人,心中也甚慰。”

她直接避开李垚前边细数的诸多功绩不谈,把话题拔到所有大梁旧臣头上,算是不温不火地将李垚的话头压了回去。

李垚苍老的眼皮抬了抬,问:“南陈迎亲使者已在路上,不知翁主对同南陈的结盟,可有细致筹划?”

温瑜道:“南陈军队若北上,坪州可借道,却不能让南陈军队在境内久留,攻下的坪州临近府郡,钱粮可供于南陈北上的军队,但其地界,必须归附于坪州。至于坪州以北反王林立,先取哪一府,便需诸位大人商议后,给瑜一个答复了。”

此言一出,满堂沉寂了下来。

温瑜提出的,的确是他们和南陈结盟,必须要达成的首要条件。

南陈北上,坪州外的百刃关占据天险,乃第一大险阻,此后供给军队的粮饷,也是一大难题。

而坪州想要在裴颂和魏岐山的蚕食争抢下,尽快往外扩张势力,征收新兵已来不及,必须借助南陈的兵力。

南陈打下的南边各州府,皆归坪州,便是皆归温瑜。

温瑜是在用控制粮饷的方式,控制南陈深入中原腹地的那支军队。坪州将附近的州府揽入自己势力范围内,无异于是成了一个巨大的门栓。

将来中原腹地若稳定了,南陈若有异,这道门栓一旦落下来,就彻底隔绝了南陈和中原腹地南陈军队的联系,堪称关门打狗。

但这对南陈来说,似乎又是一个百利无害的选择,毕竟温瑜成了陈王妃,那么坪州以北打下的州府,就也是南陈

的。

只是其所有权,仍在温瑜手中而已。

不知是谁带的头,堂下众臣忽拱手齐呼:“翁主圣明——”

唯一没做声的老臣李垚拄杖立在堂下望着温瑜。

温瑜平静地同他对视着。

终于,这位七旬老者也低下了那颗须发花白的头颅,道了句:“翁主圣明。”

温瑜道:“瑜年岁尚轻,资历尚浅,重兴大梁,还需诸位大人鼎力扶持。”

众臣高呼:“臣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厉站在温瑜身侧看着这一幕,心中忽升起了几分奇异的感觉。

他知道这些人突然如此惧温瑜、敬温瑜,并不是因为她温氏皇族的身份,也不是在她这里感受到了什么威胁。

只是在那顷刻间意识到了她的强大。

这种强大不同于血腥和杀戮带来的恐惧,而是天地万物,凝于她指尖似也不过一粒微尘。

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执子随意落于棋盘一处,便能在满盘死局中,又生生撕出一条生路来。

一如当初赵有财那些人都能成为她手上的棋子。

她甚至都不需要手上的棋子明白她的意图,只要照她的吩咐去做,站到棋盘上某个指定的位置了,她的布局也就成了。

忠心的,图谋不轨的,她都能用。

那双眼睛,在凝望阴云翻滚的棋盘时,也越渐冷漠。

离开菩提寺那会儿,萧厉觉得温瑜待自己冷漠疏离,但这一刻,他突然就感受了她的孤独。

他眸光暗沉沉地看向主座上一身盛装眉眼昳丽,神色却冷淡的温瑜,无人知晓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温瑜察觉到了萧厉的注视,当着堂下一众大臣的面,她并未侧目,只道:“在南陈使臣抵达坪州前,还有一事需陈大人和范将军商议出个章程来,眼下南边各府都在征兵,坪州自也需加强军防,召征新卒。”

陈巍便出列拱手道:“臣同范将军起草好章程后,便交与翁主过目。”

温瑜颔首,又说:“我身边有一义士,武艺超群,也曾几番救过我性命,我欲举荐他入坪州军中。”

温瑜这才看向萧厉,萧厉上前一步,对着堂下众臣略一颔首。

陈巍道:“范将军已同臣提过萧义士的神勇,萧义士若能入坪州军,乃坪州军之幸。”

范远是个不拘小节的,当即便笑了起来:“得亏我先前还想着拉萧兄弟到麾下,这下可算是如愿了!”

有了温瑜的举荐,再加上二人的说辞,不管是坪州地方官还是其余的大梁旧臣们,明显都把萧厉当成了个人物。

今日这场初次见众臣议事至此结束,温瑜算是恩威并施,叫一群人态度都恭谨了起来。

她去了内堂,众臣陆陆续续离去。

范远搭着萧厉的肩膀,先行带着他去认军中诸位将军去了。

陈巍步入内堂,寻温瑜再议事时,温瑜才对陈巍道:“那位是我的恩人,我便

将他托付给大人了。”

陈巍拱手道:“翁主言重了,确如臣先前所言?_[(,翁主肯将萧义士留在坪州,是坪州之幸。”

温瑜看着陈巍没做声。

陈巍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听温瑜道:“他向来散漫惯了,若是将来闯下什么祸事,也请大人宽容一二,保他性命。”

陈巍心中怪异,却仍只是连说:“自然,自然。”

他询问完要温瑜首肯的事退下后,昭白进来撩袍便跪下了。

温瑜垂眼看她:“这是做什么?”

昭白惭愧道:“是奴未打探情报有误,错向翁主举荐了李垚此人。”

外边范远带着萧厉在认人,武将们声如洪钟,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声阵阵。

温瑜目光朝窗外扫了一眼,淡声道:“错不在你,他的确忠心,只是不忠于我,才傲慢如斯。”

她也可以敬李垚如师长,但李垚要的显然不是师长的名头,而是那份如师长般压她一头的权力。

大抵在他们这些守旧谋臣眼中,她的存在,便只是用于联姻,至于联姻的诸多安排,他们决策后,她全盘接受就行。

他们会替她父王复仇,但不一定会认她这个新主。

议事结束后,李垚是第一个走的。

温瑜知道自己今日下了他的面子,他心中必是不痛快的,但要把坪州彻底变成自己的实力,这场立威必不可少。

包括她让萧厉去军中,在不少人看来,只怕也是觉着她想让自己的人接手坪州兵权。

萧厉会做到何等程度温瑜不知,但在这乱世里,军中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北伐的仗,有南陈的军队去打。

坪州军,只需要驻守坪州,再等南陈打下临近州府后,前去接手,圈成自己的地盘。

昭白看到了温瑜朝窗外看去的那一眼,她微蹙了眉,头一次僭越问了句:“翁主,您……为何要替那位萧护卫,向陈大人要那样一个恩典?”

春阳被窗上的镂空雕花切分成了一束束,每一束里都飘荡着细小的浮尘。

温瑜细腻得能看见微小绒毛的侧脸便浸在那朦胧光晕里,说:“他毕竟于我有恩,不是么?”

院外,正同一众武将寒暄的萧厉似有所感,回头朝后望了一眼。

但议事厅中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左右偏厅的窗,虽有一处半开了扇,里边却也并无人影。

范远手搭上萧厉肩膀:“萧兄弟瞧什么呢!下午随我去军中走一趟,把军营各处也熟悉熟悉!雁山下可有着整个南境最大的跑马场,保你能跑个痛快!”

萧厉笑笑,说:“那便有劳范大哥了。”

这细微的称谓变化,里边似也藏了关系远近。

范远肘关撞了撞他胸膛,哈哈笑道:“说这些,以后都是自家兄弟!”

萧厉便也跟着笑,眼角余光再次扫向身后的议事厅,浅淡盈笑的眸底隐约藏了深色。

他看见了,她很累。

他想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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