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不知李垚为何突有此问,答了声“是”,回想起萧厉和她对视的那个眼神,她指尖微拢,放下了敷眼睛的帕子,看向李垚:“先生怎突然问起了这些?”
李垚用茶盖一下一下地刮着茶沫,半张皱巴巴的老脸都叫茶雾隐了去,颇有几分叹惋地道:“那小子用兵的那股狠劲儿,颇有几分肖似当年名震朝野的镇北大将军秦彝。”
温瑜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眉宇间略带了几分困惑。
李垚浅啜一口茶道:“你年岁浅,不识得此人,他在十几年前被卷入夺嫡一案,阖府流放,终生被幽禁于雍州大牢。朝野上下皆对他讳莫如深,除了管理过刑部案卷的那些老家伙,如今的旧臣中怕是都鲜少再有知晓他的。”
“但此人在兵法上,委实有些造诣,他成名的那几战,全是以少胜多,用兵凶诡多变,魏岐山都曾在他手上吃过败仗,只是可惜,一时糊涂,此后半生都蹉跎于牢狱之中。”
李垚说完,却见温瑜指尖用力攥着那方帕子,似陷入了什么沉思中,不由怪异问了句:“子瑜怎了?”
温瑜是猛地想起自己在通城时,刘氏女死前曾同她说,裴颂和秦家有关。
她到坪州后,也曾交代底下人查朝中所有秦姓官员,但前来投奔的臣子毕竟是少数,坪州衙署又只是地方官署,不曾收录关于朝中所有官员的卷宗,他们能找到到的信息实在是有限,此事便一直都无进展。
眼下李垚突然提到雍州大牢里还关了一位被卷入夺嫡案件的秦姓将军,温瑜再联想当时裴颂攻下奉阳后,不趁热打铁直取势头正盛的孟郡,反而转道去雍城,便只觉奇怪。
若说裴颂是发现她踪迹了才赶去雍城的,可追捕她的人,分明晚了许多天才咬上随她南下的队伍,裴颂在那期间也不曾大肆发作周随。
那就只能说明,裴颂那会儿去雍城,并不是知道了她在那里。
那他当时去雍城的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温瑜浓长的黑睫上扬,逆着光,眸色沉静如水:“先生,秦家可还有后人?”
她这话问得有些突兀,李垚略加思索,摇头道:“应是没有了,秦彝膝下仅有一子,流放路上,他发妻和独子都相继病死,那会儿我还在朝中任中书令,韶景帝年幼,诸多奏疏都需辅政大臣们商议处理,我看过当年的雍州牧递回洛都的折子,言秦彝经受丧妻丧子之痛,到雍州时,便已疯了。”
温瑜听得这些,紧锁的眉头还是不曾松开。
李垚笑言:“翁主莫不是疑心那萧姓小子乃秦彝后人?”
他摇头道:“这倒是多虑了,我见过秦彝,他二人身形样貌上并无半点相似之处,有先前那一问,也只是瞧他有杀将之风,想起秦彝来罢了。”
温瑜对裴颂的真正身份,也只是暂且有了个猜测,还不敢妄下断论,便暂且没打算告诉李垚,道:“我并未如此想,只是疑惑,先前裴颂攻破奉阳后,先转雍城,莫不也是为了将秦彝此人收入麾下
?但并未闻得风声传出。”
李垚道:秦彝已疯了十多年,如今应也不堪用了,不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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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颂对温氏皇族和以外戚敖党为首的几大世家赶尽杀绝的那股狠厉,温瑜一直不曾忘却。
若说他杀自己父兄侄儿,是为了权势,那刘氏一外嫁女他也不曾放过,就只能让她往仇恨上去想了。
裴颂要真是秦彝后人,能让他这么恨皇室,恨以敖党为首那几大世家的,根源应就出在这场抄家流放上。
温瑜只觉困扰她多时的问题,总算有了个眉目,她抬眸问:“先生,秦彝此人,是忠是奸?当年的夺嫡一案,可否有什么隐情?”
李垚纳罕瞧温瑜一眼:“你这问题,倒是一个比一个怪哉。”
窗棂大开,庭院中一片新绿,从窗口吹进的风浮动温瑜的纱袖,她神情略黯道:“先生也知,先帝继位,敖党只手遮天那会儿,我父王尚也还在奉阳守着一方子民韬光养晦,朝中多有被迫害的忠臣良将。瑜听先生所言,那秦彝似有大才,他若也是因皇室无能被害,温氏愧对的忠臣,便又多一人,瑜不想漏下任何一位。”
李垚看温瑜的目光里,便更多了几分赞赏,道:“历来天家都惧家丑外扬,多的是装聋作哑、粉饰太平之辈,你这份心性,难能可贵。”
他重新端起了茶,只是刮了两下,还没喝上一口,想起往事,又放回了桌上,一张本就干瘦的脸,愈显严肃:“秦彝此人,是忠是奸尚不评判,但年轻时刚愎自用是有一些的。他擅诡谋,在军中还未崭露头角时,便时常枉顾军令,不听调遣,一场仗下来纵使有功,也同过相抵了。”
“因着这副脾性,他在朔州军中待了数载都还只是个小小骑尉。后来明成帝在朔州遇险,他抓住了那机遇,靠着救驾有功一跃成为天子跟前的红人。如今也说不清他是足够聪明,还是当真自负,所有权贵的巴结,他一律不予理会,明成帝需要一个只听命于他的近臣,他这般行径,便愈发得了明成帝青眼,一再提拔于他。”
温瑜神色沉静,听得认真。
李垚皱巴巴的一张老脸上,也浮起了些许说不清的神情,道:“但这权利给过头了,随着明成帝年岁上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秦彝在行军打仗上,又一贯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忤逆的次数多了,帝王的猜忌便种下了。”
温瑜把手上已凉透的帕子交给昭白,问:“所以秦彝全家被抄家流放,是冤枉的?”
李垚摇头,道:“老夫那会儿还未拜中书令,所知也不多,只记得在夺嫡之变的前夕,秦彝尚因惹了圣怒被禁足于府上。后来明成帝病重的消息,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几位皇子趁夜发动宫变,在太极宫侍疾的太子死于乱箭之下,明成帝震怒,敖家和禁军肃清乱党,镇压叛乱后,发现被禁足于家中的秦彝,也带着兵马出现在武门。”
温瑜听到此处,眸中似所有所思。
她对明成帝故后,韶景帝继位这一段事所知甚少,只知是皇子们争位,杀死了当时还在宫中
侍疾的太子,明成帝对那些儿子都大失所望,又痛心失了嫡子,后来便传位给了寄养于太后膝下的韶景帝。
再后来,那些夺嫡失败的皇子,无论是被发配还是被幽禁,都陆陆续续死了个干净,不然余太傅他们选储君,也不会选到温瑜父王头上来。
从前温瑜并未多想,但结合此后敖党在朝野的只手遮天,再看当年的宫变夺嫡,只怕没那般简单。
昭白道:“纵使秦彝被禁了足,但宫中有变,他带兵前去救驾也是情理之中,明成祖应不至于因他罔顾禁足令,就将人一并清算了。”
李垚睥眼道:“那是自然,历来这等大案,都需经三司会审后,再做定夺。但宫变那会儿,五皇子见秦彝来,就已向他求援,让他助自己杀出去,俨然同秦彝是一伙的,只是秦彝又一口咬定他前来是为救驾。那会儿明成帝正在气头上,便将人全都下了大狱。”
这些陈年往事太过久远,李垚细细回忆之余,想到大梁河山终是衰败至此,眼中不免也多了几分沧意:“谁也不知秦彝是不是事先已同意助五皇子夺嫡,后见势不妙才说是赶来救驾。大理寺搜查秦府,搜出了不少五皇子送的奇珍异宝,再审讯了秦府下人和幕僚臣将,也有人指认秦彝早和五皇子有往来,证据确凿,明成帝遂夺其兵权,本是判秦家上下斩立决,后又因臣子求情,开恩改为了流放。”
李垚手边的茶冷了,温瑜替他添了盏新茶,道:“就当年的所有明面上的证据看来,秦彝并不像是蒙冤?”
她站在后来的光阴里,会对当年的真相有所怀疑。
或许秦彝是被冤枉的,或许一切都是敖党设计的,亦或许,明成帝也是知情的,只是因为猜忌已有了,将计就计收回秦家的兵权。
但这些也仅仅是怀疑,一切都还需要切实的证据,去推翻当年给秦彝定罪的那些死证。
她并不知秦彝的为人,当前所能推敲出来的一切,也都是源于知道那段历史些许的人,只言片语的讲述和自己的猜测。
裴颂是不是秦彝后人暂且不论,就算他是,他恨温氏和敖党那伙人,万一只是不甘当年的夺嫡输了呢?
温瑜承认那是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可对于那样一个满手血腥,屠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性命的人,她也不会把对方想得过于凄楚仁慈。
李垚端起茶盏,目光苍然冷毅:“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梁宫阙尚且在火光中化为一炬,你父王都无从查起过的这些陈年腐事,你又一味执着做什么?老夫夸你心性可贵,却也不是让你去钻那死胡同,当务之急,还是后续和南陈的结盟议谈。”
温瑜说:“瑜知轻重缓急,今日问这些,亦只为将来替所有曾蒙受冤屈的臣子翻案,他们曾对大梁报之以忠,瑜岂能让他们背负万世恶名?瑜愿以史为鉴,先祖若曾犯下过错,瑜更应时时自省,方不会重蹈覆辙。”
外边有人在唤温瑜,温瑜朝着李垚一拱手,先行退了出去。
李垚久久地看着手中那盏热茶,忽怆然涕下:“但凡早生个十年,这大梁又何至于……”
他以袖拂面,暂且掩下了悲意,扭头看向鸟鸣啾啾的窗外。
院外林木正茂,春光艳朗,木簪簪在他花白的发间,愈显霜发稀疏。
今年一过,他便七十有一了。
当年对着长廉王应诺的那些抱负,终是不敢再说给温瑜了。
大河滔滔,江水东流。
他这把老骨头,终也逃不过岁月催磨,多少壮志豪情,都付之东水中。
李垚望着春景正好的院子,自言自语般呢喃:“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苍老微陷的眼里,目光渐坚,笑吟:“晚矣?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