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他并未应声,温瑜缓声说:“大娘她们已找到了,她们没事,只都很担心你。”

萧厉还是没出声,肘关搁在膝上,两手血迹斑斑,指节或皮开肉绽,或布着不同程度的擦伤。

他似想在这风雪呼号的沉默中,将所有痛苦独自吞尽。

温瑜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站了一会儿L,见他手背有一道皮肉都翻开来的伤口正往下滴着血,放下伞蹲身下去,从裙摆上撕下一段细纱白布,白皙纤长的指尖轻搭上他手背,将纱布绕过掌心缠了上去。

寒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有一缕似乎浅浅从萧厉指缝间拂过。

了无痕迹的凉意,似掬了一抔水却又在转瞬间就被蒸干。

温瑜给那纱布打好结后,才重新抬起一双清月似的眸,温声道:回吧。10”

她总是从容又平和,像是初春里拂面而过的风,很轻柔,却又有一股难以催折的力量,让干裂的土壤,也能从那缝隙间冒出新芽来。

萧厉回去后,简单操办完侯小安的后事,便伤病交加倒下了。

他们原本的屋子叫霍坤手底下的人砸了个稀巴烂,周夫人命人在府上腾出几间客房,以方便府医替他诊治为由,将萧厉一家人接了过去住。

她对外称是因萧厉拖住霍坤有功,但到底也有几分温瑜称他们一家是恩人的缘故。

温瑜并未再同萧蕙娘她们住在一处,眼下时局不稳,她很快还要继续南下,有诸多要事都要同周敬安夫妇商议,住在周夫人院中,里外都是周夫人的心腹,若有事相商,无需提防隔墙有耳,行事也更方便。

否则每次来主院一趟都得编借口诓骗萧蕙娘。

周夫人对外只称,是喜欢她那一手绣工,暂且留她在身边当了个丫鬟。

萧蕙娘自是为温瑜感到高兴。

温瑜也并非是至今不肯向萧家母子袒露身份,而是多一个人知晓她在雍州,便多一分危险。

于她,于对方,都尤为不利。

萧家经历了这次的事,温瑜料想他们必定是希望平平淡淡度日的,她也希望他们一家人此后都平安顺遂,莫要再卷进这等阴谋里。

她向周敬安讨了个人情,替他们销去贱籍,归入良籍。

周敬安自是允诺,因萧厉独自拖了霍坤手底下的人那般久,颇为欣赏他的武艺和胆识,得知萧厉顾念家中老母,约莫是不愿从军的,便想留他在府上当个府卫。

不过萧厉愿不愿接这份差事,还得他伤好些后,问过他自己了才知。

温瑜还让周敬安帮着联系自己的亲随们,但一直没消息传来,周敬安也知奉阳情况危急,已不能再耽搁了,从府兵中选出了一批精锐,打算先行护送温瑜继续南下。

周夫人这日替温瑜清点启程要带的东西时,将韩、何两家被清算后,查出的钱财账目递与了她,道:“夫君说,这笔钱财任翁主处置。”

温瑜浅翻了遍

账目,发现这两家的资产数目颇为惊人,她忙推拒:“这些钱财已抵得上雍州两三载的税收,充入雍州府库就是。”

周夫人虽还是浅笑着,神色却微微黯然了下来,道:“此次幸有翁主在,雍州方才化险为夷,但裴颂愈渐势大,雍州……已不知还能撑多久。这笔钱若是充入府库,来日……雍州若失,这钱便是送进了裴颂的口袋。”

她看着温瑜道:“夫君的意思是,这笔钱由您带走。正好两家都做了阴阳账册,官府的卷宗上亦只会记录阳账,没人会知晓阴账中这笔钱的存在。”

温瑜听完这些,知周敬安夫妇用心良苦,只觉心中的那份愧意愈重,肩上担的那份责任,也前所未有的明晰。

她起身郑重朝着周夫人揖身一拜,道:“夫人和大人对温氏和大梁的这份恩,温瑜代父王谢过了。”

周夫人忙扶她起身,说:“翁主这是做什么,莫要折煞臣妇与夫君,夫君因王爷被困奉阳,无力驰援,一直寝不安眠,若能在钱财上略尽绵薄之力,他心中也好受些。”

温瑜道:“我温氏必诛叛贼,整河山,还天下万民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周夫人以帕拭泪,笑说:“臣妇和夫君都等着那一天。”

何家和韩家抄出来的这笔钱,自是不可能用银车装走,也万不能兑成银票带走。

真正战火袭来的时候,银子便同石头无异,唯有物资才是真正的“钱”。

温瑜必须得在南下前,将这笔钱,换成货物先行运走。

眼下韩家、何家都随着霍坤的倒台败落,雍州里的商贾,唯徐家独大。

丰庆楼。

徐夫人推开雅间的门进来时,面上几乎快笑成一朵花儿L来:“自那日州牧府一别,可好些日子没见到姑娘了,妾身一直想好生答谢姑娘来着,奈何没寻到机会,料想姑娘也是个大忙人,这才不敢贸然叨扰。”

温瑜知道徐家近日必然也是忙昏了头,毕竟得趁机将韩、何两家的商铺楼坊都折价盘下来。徐夫人那张白胖的脸,瞧着都比从前瘦了一圈,不过依旧红光满面的,想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抬手替徐夫人斟了盏茶,说:“可算不得忙人,夫人说笑了。”

徐夫人见她斟茶时,手腕微倾,紫砂壶嘴中便泻出一道清亮的水线,茶水入盏,却没有多少杂音,也未激得水纹乱荡,手腕微提,水柱略粗,快七分满盏时,再徐徐下压,提腕断流收水。

这套凤凰三点头的的斟茶手艺,实在是娴熟又游刃有余。

徐夫人愈发好奇她到底是何方人物,但也清楚不该问的,万不能多问。

她当日既能找上自己,靠着韩家半部账册,就让整个雍州的商贾们重新洗牌,自己若是不知进退冒犯了对方,她能让这块肥肉掉自己碗里,必然也能收回去。

徐夫人捧着茶盏,脸上堆笑道:“那我可真是罪过,该早些邀姑娘出来一道吃个饭的。”

瑜道:“夫人客气了,我不过是替夫人绣了个扇面。

徐夫人哪能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言外之意便是那日她那账簿寻她的事,需守口如瓶。

她赶紧笑呵呵说:“姑娘的绣工得了州牧夫人赏识,如今是州牧夫人身边的红人,姑娘替我美言,我自是念着姑娘好的。”

温瑜戴着面纱,眸中笑意极淡。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处。

她道:“我也喜欢和夫人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我这还有一桩生意,不知夫人愿不愿接了。”

徐夫人顿时眉开眼笑,端起茶盏道:“姑娘只管说,只要我徐家能做到,必替姑娘把事办漂亮。”

温瑜道:“听闻徐家是做绫罗茶叶生意发家,眼下既接手了何家的漕运生意,我想让夫人的船只途经各州府时,用绫罗茶叶,替我换些粮食药材。”

徐夫人端茶碗的手一顿,道:“姑娘这要做的生意,可不小。”

温瑜眸子微抬,睨着徐夫人,眼底笑意淡得似有若无:“富贵险中求不是?”

徐夫人便也跟着她笑:“姑娘所言甚是,如今外边兵荒马乱的,最值钱的可不就是粮食药材么?便是没买到这些紧俏货,囤绫罗茶叶,那也是不管放多久,都能慢慢卖的!”

她颇为心动地问温瑜:“不知姑娘要买多少?”

窗户开了个小口,灌进的寒风吹散了温瑜跟前茶盏飘起的白雾。

她眸色温和地同徐夫人对视,却压得徐夫人莫名地不敢再看她,只听她说:“徐家现有多少绫罗茶叶,我便买多少,夫人发船替我运去坪洲的沿途,换成粮食药材的那部分,我再多付两成与夫人。”

徐家现已垄断了雍城所有商铺,徐家有的,便是当下整个雍城有的。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买卖,徐夫人乐开了花,茶都顾不上喝了,忙说:“成!我让徐家的商队亲自给您押送。”

坪洲接壤南陈,整个大梁南边最大茶马互市都在那里,所有南北商队,都于此处买卖货物。

徐夫人对温瑜要把货运去坪洲,半点没做怀疑。

温瑜道:“徐家货船发船后,我先付与夫人一半银两做定金,待商船抵达坪洲,我的人查验货物无损,再补足余下银两,夫人看如何?”

“这……”徐夫人似有些犹豫。

温瑜清凌凌的眸子一抬,道:“夫人大可放心,我想同夫人做的,可是笔长久买卖。从商船到押货商队,都是夫人您自己人,夫人总得让我回去也好同主子交代。”

徐夫人不知她口中的主子是何人,但州牧夫人既都倚重她,想来她背后的主子更是了得,忙赔笑道:“我自是对姑娘放心的,姑娘可是我的财神姑奶奶啊!”

温瑜听到财神姑奶奶几字,微怔了下。

不过她很快便掩住了情绪,说:“这批货我要得急,还劳夫人先替我备上。”

徐夫人笑呵呵起身:“那我就不叨扰姑娘了,先替姑娘办事去!”

徐夫人走后,温瑜才走至窗前,推开木窗,望着外边淅沥的雨夹雪,抬手接下一片细小雪沫。

当初,小安也曾唤她财神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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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少年竟已不在了。

死别有时候颇像钝刀割肉,肝肠寸断的难过很快便过去了,但在不经意间被人提起什么时,总会猛地想起那个人来。

说不上难过,可他说过的某句话,做过的某件事,都会在那瞬间在脑海里变得尤为清晰,叫人心口闷涩。

小安,小安,怎就没能一世平安呢?

温瑜浅吸了一口窗外寒凉的空气,只觉自己一个同侯小安相识不久的人,尚且还有些难以接受他的死,不知萧厉这两日又是如何过来的。

她方思及此处,一垂眸,却在对面的街铺边上瞧见了一道抱臂倚墙的熟悉人影。

对方也正望着她。

二人隔着飞雪,短暂地对视了两息。

楼里的小二重新进雅间添了一壶茶。

萧厉坐在了先前徐夫人坐的位置。

伤势还未痊愈的缘故,他眉眼不似从前凌厉,肤色也带了几分苍白,像是收起了獠牙的狼,叫人第一眼望去不再惊惧于他的凶戾,更显出容貌的俊逸来。

萧蕙娘年轻时曾是醉红楼头牌,他容貌随了萧蕙娘,自也是极为出挑的。

温瑜抬手给他倒茶,很是平静地问:“何时来的?”

萧厉答得坦荡,说:“你出府的时候。”

温瑜便抬眸看他。

他说:“我出来办些事,正好远远瞧见你,不是故意跟踪。”

温瑜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萧厉便说:“我和我娘他们,能重入良籍,是因为你吧?”

温瑜以为他会问她见徐夫人的事,没想到竟是问这个,微缓了一息才答:“你当日有功,也有州牧大人惜才的缘故。”

那就还是有她的缘故在里边。

萧厉说:“多谢。”

温瑜只道:“大娘有恩于我,何须言谢?”

二人从前虽也面上客气,但言辞间,反倒没这般疏离。

似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彼此都已察觉到了。

雅间内短暂地沉默了一息,温瑜转眸看向窗外的飞雪,重新找了个话题:“州牧大人有意留你在府上当个府卫,虽算不得大有前景,但应还是比从前在赌坊时安稳,日后大娘想替你说亲,想来也没那般发愁了。”

州牧府府卫,皆是从身家清白的军户中挑选出来的,用不着上战场厮杀,但因直接归属州牧,又干的是看宅护院的活儿L,月钱便也丰厚,许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差事,她却说算不得大有前景。

萧厉想笑,却觉自己笑不出来。

他问:“我还能知道你是谁么?”

温瑜看着他道:“若是知道了,可能会没命,你还想知道么?”

萧厉同她对视着,目光没有半点避讳:“如果只掉我一人的脑袋,那我还是想知道的。”

温瑜似迟疑了些许,终抬手缓缓摘下了面纱。

窗外寒风掠进,吹动她鬓边碎发,檐下铁马叮当。

天光雪色仿佛都在那顷刻间黯了下来,只余那张芙蓉玉面揽尽此间绝色。

坊间都传,几年前河西虞山伯的儿L子,进京只在宴会上远远瞥上菡阳翁主一眼,回去便害了相思病,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大梁最亮眼的一颗明珠,其容颜有牡丹之艳,也有菡萏之清。

温瑜在同亲信走散后,便已尽量掩盖自己容貌,只是未将脸折腾到那等过敏大片起疹的地步,便还是被人牙子盯上。

此刻那张绝美的容颜,再无半点遮掩地呈现在萧厉眼前,他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声。

她……竟是这般模样么?

那些从前便已竭力压制的情愫,在这一刻仿佛更如野草般蔓延疯长。

她望着他的眸色温和依旧,却又仿佛隔了重山万水般渺远,说:“我姓温,单名一个瑜字,封号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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