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的话语热情澎湃,然而语气却平静,并没有起伏,听起来有些奇怪。

然而织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松了一口气,单刀直入地问:“多谢各位长老的夸奖。不过…你们能告诉我義铮怎么了吗?他在哪里?”

“義铮…”听到这个名字,那一瞬间长老们似乎齐刷刷地眨了一下眼睛,表情异常,陷入了沉默。然后巫咸长老很快开口,回答了她的问题:“義铮作为军人,却不服从元老院的命令,擅自驾机离开,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我们已经把他列为叛逃者。”

“什么?!驾机叛逃?不可能!”织莺不敢相信,脱口而出,“義铮一直是最忠诚的战士,是什么样的指令,能让他不惜违逆元老院?”

“这你不必知道。”巫咸冷冷回答。

“我一定要知道!”织莺咬着牙,寸步不让,“我是他妻子!”

“呵…”听到这个回答,巫咸冷冷笑了起来,停顿了一下,居然还是让了步,开口道,“他那个鲛人,凝,已经太老了,我们命令他换掉她,让神之手里最优秀的‘空’部孩子来和他搭档——毕竟他驾驶的比翼鸟是帝国最贵重的武器,丝毫不能大意。”

织莺脸色白了一白,身子微微一晃,“但是…他拒绝了?”

“是的,他拒绝了。”巫咸语气肃杀,“没有人可以拒绝元老院的命令。”

“…。”织莺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原本满腔的怒火都渐渐冷却,心灰意冷——原来,竟是为了那个鲛人?是为了那个叫做凝的鲛人!

她还记得新婚之夜的情景。当时的猜测,无不吻合了此刻的结局。

“作为军人,我只能奉命成婚——但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那天夜里,当她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时,義铮却背对着她,说出了这样的话,“织莺,我爱的是另一个人,你永远只是我的妹妹。”

那一刻,她如受重击,隐约猜测到了他口中的“另一个人”是谁。

作为军人,他一生里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和那个叫做凝的鲛人在一起,飞翔于海空之上。他们在枪林弹雨里穿梭、战斗,彼此肩并着肩,穿越生死和战火——这样的感情,可能是她永远难以理解的吧?

而现在,他居然为了保住她,公然背叛了元老院,不惜亡命天涯。

“原来是这样…”许久,他喃喃,只觉得全身脱力,苦笑,“原来是这样。”

“所以,巫真,你不必为了他的离去而伤心。”巫咸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元老院一致决定,在你归来的时候,即刻让你和他仳离——从此,你和这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恢复自由身,可以再嫁给配得上你的人。”

“…”织莺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只觉得恍惚。

怎么会这样?九死一生回到故土,一切都变了——熟悉的家园毁了,新婚的丈夫走了,以前一致施压促成这门婚姻的元老院改变了态度,给她解除了婚约,宣布了她的自由。

一切来得太快,恍如梦寐。

“我知道你喜欢望舒,”巫咸大人的声音低沉,“是不是?”

“元老院经过商议,一致同意你们的婚事,”巫咸继续道,语气干脆而决断,“这次,没有人会阻拦。”

“啊?可是,你们明明知道他并不是…”织莺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们明明知道他并不是人!——你们不是一直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战火已经检验了他的忠诚。”巫咸开口道,语气冷静,“这次如果没有望舒,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根本看不到帝国还有一个活人了!这次望舒立下了无不可拟的大功,无论他是什么,都是沧流最大的英雄,配得到所有的一切。”

“…”织莺微微吸了口气,只觉得越发混乱。

沧流最大的英雄?这样的赞美之词从平日严肃的首座大人嘴里说出来,语音却如此刻板,听着令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并且,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旁边的其他长老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是用眼睛默默盯着她,表情僵硬。

那种眼神如同死去的鱼类,令人毛骨悚然。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织莺。”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背后轻轻叫了她一声。回过头去,却是望舒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外,对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脸上微微一热,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前面的对话。

“为什么你不回答巫咸大人?你是不是不愿意?”当她走过去时,望舒压低了声音问。

织莺一下子只觉得脸上滚烫——原来他已经听到了前前后后所有谈话。

“我…”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脸烧得绯红。

望舒看着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愿意…呵,好好一个活人,谁愿意和机械过一辈子呢?就像小莺虽好,毕竟不是一只活的夜莺一样,是吧?”

“…”织莺沉默着,无法回答,感觉心里有激烈的感情在交锋。

——是的,平心而论,她从未将望舒当作一个冰冷的机械或者异类看待。她是第一个从地下军工坊里发现这个少年的人,看着他从一个懵懂的孩童,渐渐变成一个天才的机械师,她经历了他的成长,也倾注了所有的感情。

当被迫举行婚礼的那一夜,她甚至觉得自己失去了真正的亲人。

可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当一切障碍都不复存在时,她却无法顺利地点头同意?为什么她心里总是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提醒她这是错误的?

少年站在她的身边等着她的回答,双手绞在一起,身体开始左右轻微摇摆,脸色发白。织莺知道,每次当他情绪压抑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别怕,织莺,”看到她一直沉默,望舒终于叹了口气,声音低而轻,“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去找巫咸大人说,让他收回成命就是——你千万别直接和他顶撞,他会生气的。”

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背影孱弱而孤单。

“望舒!”那一刻,织莺只觉得心痛如刺,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少年应声回头,眼眸里赫然已经有了泪光——织莺忽然间被猛然一击,晃了一晃。

那么多年来,她甚至不知道他也会流泪。

一个机械制作的人偶,居然会流泪!他也是有灵魂,也是有心的吗?

她走过去,拉住了他的袖子,摇了摇头,轻轻道:“算了,别去了。”

“啊?”望舒怔了一下,看着她。少年的眼睛很亮,如同草叶上清澈的露水,令人看了心旷神怡。他走过来,一把握住了织莺的手,“这么说来,你…你是不反对了?”

织莺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

“太好了!”望舒几乎是跳了起来,“我就去告诉巫咸大人!”

“望舒,”织莺却拉住了他,低声道,“你能向巫咸大人求一下情吗?”

“求情?”望舒愕然,“替谁?羲铮?”

“羲铮连下落都不明,还能怎样?只是不知道他的父母如今怎样了,他们年事已高,希望元老院不要株连九族。”织莺叹了口气,叮嘱道,“还有闾笛少将…他在云荒的南迦密林里为了帝国立了功,如果一回来就被处分,未免有点太过严苛了。”

“原来你是为他们求情…真是个善良的人啊。”望舒看了看她,清澈的眼里露出一丝黯然,“好,我替你去说——你先回去休息,我回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少年带着欢悦转身离去,一瘸一拐的少年也轻快了许多。

然而,当他进入元老院大厅时,眼中的那种清澈就消失了。望舒关上门,看着围坐在那里的元老院长老,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唰的一声,黑袍长老们齐齐站立,向他鞠躬。

“坐吧。”望舒抬了抬手,长老们顿时齐齐坐下,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提线的木偶。望舒坐在了最高处的位置上,托腮看着这些穿着黑衣的长老,叹了口气,皱眉道,“你看,我一个动作,你们就齐刷刷地做出同样的反应——给外面的人看到了,肯定会觉得异常。”

要怎样改进,才能让不同的机械傀儡体现出不同的个性来呢?

自己已经把元老院长老们的血分别注入了傀儡里,完成了血封后的机械便具有了活人的一部分灵魂。按理说,血封会带给机械和血主相符的性格啊…可为什么融合得如此生硬呢?

少年拖着头苦思冥想。

当初天机公子制作第一具傀儡人偶的时候,曾经留下了手绘的草图。可是,那只是技术层面上的问题而已——那个疯狂的天才机械师是怎么用自己的血赋予了这具机械生命,却并没有彻底写清楚。作为机械学的天才,望舒非常顺利地破解了前面的制作部分,但后面涉及灵力、术法的部分,却始终不曾真的搞懂。

所有,他造出的这些傀儡,始终远远不如自己聪明。

“唉,在没有最终完善你们之前,你们就深居简出,待在元老院吧。”望舒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少露面,少说话,我每天都会来测试和改进你们。”

“是。”长老们齐齐点头,表情僵硬。

“巫咸大人,你今天做得很好,”望舒对着首座长老点了点头,赞许道,“把我预先设置的话都丝毫不差地转述了出来,没有出差错,看样子织莺她也信了——不愧是被我调试过最多的初代。”

“谢主人夸奖。”巫咸低下了头。

“还有,明天就把闾笛那家伙发配到怒海去吧!杀就不必了。”望舒哼了一声,眼神冷酷,“那家伙居然敢在码头对我动手,冒犯我一时,我要让他这一世都不好过。”

“是,主人。”巫咸点头。

他皱了皱眉,“对了,还有羲铮…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没有,我们探查了周围三百里的海岛,都没有他的踪影。”巫咸回答,“我们的人在片刻不停地寻找他的下落,一旦找到,就格杀勿论!”

“当然是要格杀勿论,难道还准备带他回来?”望舒皱眉,“话说回来,那架比翼鸟是如此庞大的东西,应该很难掩藏。那家伙离开的时候只带了那个快死的鲛人,如今还能去哪?”

傀儡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起沉默,大厅里的气氛诡异。

望舒想了想,又问:“对了,他的家人怎么处置了?”

巫咸回答:“按照主人的吩咐,隔离囚禁,准备处死。”

“停止死刑。”望舒抬起了一根手指,摇了摇,“如果昨天就杀了也就好了,现在织莺回来了,总不能违逆她的心意吧?——算了,一样改成发配怒海苦役,终生不得返回本土。”

“是。”巫咸点头。

“唉…当独裁官可真麻烦啊。”望舒抬起头,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痛,“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呢?我本来只是想把你们都弄成傀儡,就不会有人反对我和织莺在一起了——结果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们的事情都要归我来处理了。”

他站起来,摊开随身携带的图卷开始苦苦思索。

“如果不早点把你们的血封和机械完美融合,让你们的智力恢复,我的苦日子就没个头了…”望舒研究着图纸,招了招手,“巫姑,你过来。”

黑袍的老妇人应声而至,屈膝跪倒在少年面前。

望舒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握住了老妇人的下颌,咔嚓一声,拆卸了下来——所有机械傀儡的血封都绘制在咽喉舌骨上,给冰冷的机械注入活人的魂魄力量。望舒皱着眉头看了半晌,探进了手去。

没有了半个头颅的黑袍老妇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了,可以对外宣布我和织莺的喜讯了,”望舒拆下了巫姑的舌骨,一边吩咐巫咸,“尽快安排婚礼——虽然如今刚刚结束战争,但这次的大婚不能简陋,要盛大隆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娶了织莺!”

“是。”巫咸点了点头,停顿了半晌,道,“要请那些人呢?”

“名单我会随后拟定。”望舒头也不抬,“如果人手不够,你去下面调配一些可靠的心腹上来作为助手。”

巫咸有些犹豫,“作为助手的意思是…”

“十巫的人数毕竟太少了,有时候办事不太方便。我的意思就是,”望舒终于抬起头,笑了一笑,“选更多的人过来,我可以把他们变成和你们一样——只有变成和你们一样,我才能信任他们。”

“是。”巫咸只是低下头,“我会尽快挑选一批人手过来。”

“唔…多准备一些人,我可以在他们身上进行新的实验。”望舒将舌头重新装回了巫姑的下颌,微笑着,眼眸里有妖异的黑暗,“你看,不出几年,这座城市就会充满了我的傀儡,成为一座真正的傀儡之城!”

少年大笑着,俯视着匍匐在地的黑袍傀儡,如同一个牧羊人俯视着他的羊群。

当冰锥从海上归来时,暮色里,一只巨大的鸟降落在海面上。

当空桑大军从西海撤离后,这片海域只剩下了死亡的痕迹。一艘艘船的残骸在海上半浮半沉,海风里充斥着腐烂尸体的腥味,引来无数的食肉海鸟,乌压压地落在上面,撕扯雕琢着死人的血肉。

当那只巨大的鸟降落时,所有海鸟惊动飞散。

“主人,今晚只能暂时栖息在这里了,”鲛人低声禀告,将比翼鸟灵巧地降落在几艘军舰残骸上,勉强维持了平衡,“我们找不到其他岛屿可以降落。”

“好。”義铮疲惫的几乎手都抬不起来了,“先休息吧。”

“是。”得到命令后,凝筋疲力尽的睡去,面目枯槁,白发如雪。

他出了舱,在海里为自己弄了一些食物草草果腹,然后拿着一些鱼类和水草准备回到比翼鸟里交给凝。他呆呆地看着夕阳从大海尽头一点点落下去,夜色一分分浓起来,直到自己完全被黑暗包围。

凝雪白的长发在黑夜里闪耀,而四处空旷,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義铮不由得苦笑起来。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到这种局面: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而更不能想象的是,如今的沧流帝国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如今窃据高位的,莫非都成了一群没有血肉的傀儡?

海天辽阔,天地茫茫,他已经没有一个同伴。

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一直向东飞行,只希望能够早日抵达云荒,和在那里的巫彭元帅会合——然后,把自己在沧流遭遇的一切告诉他,请他回师空明岛,一起铲除那些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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