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正,出来吃饭吧!”
宋应星原本沉迷在著书立说当中,酒楼店小二却告诉他,他的侄子已经两天没出门了,也不叫吃的,也没见出去吃,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叔父,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胡说,你都把自己关房间两天了,怎么会不饿。你再不出来,我就撞门进去。”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披头散发,眼圈乌黑的宋七正又转身离开,坐在桌边,托着脑袋看屋顶。
宋应星心疼极了,还从没看过自家侄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在他心里,侄子从小就聪明,还有诸多奇思妙想,无论是读书修炼,还是张罗家里田亩生意,都是游刃有余,比他这个叔父不知要强多少倍。真遇到事了,他常会钻牛角尖,劝解的反而是侄子。
宋应星痛在心里,但也不着急过问侄子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只是劝道:
“喝一点粥吧,吃饱了才好想事情,饿着肚子是想不明白的。我特地买了六心居的辣酱菜,只有早上才能买到的,你就着吃一点。”
宋七正把辣酱菜掺到粥里,又几口将一碗粥喝掉,把碗放下,无力问道:
“叔父,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当日在菜市口,杨阁老已经为索菲亚脱了罪,她为什么还要承认?”
“也许确实是她操作失误了,做过就应该承认。”宋应星对侄子依旧执着于弑师案没有任何责怪,解释道:“你从小就聪明,万事都能解决,对读书人坚守的儒道也时常嘲讽,可却不知,无数人是相信这些的。陛下将她流放至朱子老家,想必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否则关押在留都不更好么。”
“可当日沈兄说过,索菲亚公主不喜四书五经,就更不会相信所谓儒道了,叔父坚持的这些君子言行对她并无意义。”
“儒道是内心相信的东西,不是四书五经。纵然她不喜儒道,也会有自己喜欢的学问,未必不懂这些道理。弑师之罪,天下共诛,如今只是流放,已经是皇族殊遇了。”
“不对!不对!不是这些东西!”
宋七正抓挠自己头发,双眼死死盯着屋顶,脑海里当日的一幕幕再次重演,无数细节绽放:
“不是这些东西,所谓坚持,只是个人的无聊想法,脱罪不能靠这些,我要找的是证据,实实在在的证据。”
官员、西洋人、朱瞻基、杨士奇、索菲亚、格里高利、火枪......
索菲亚去科学院上课,格里高利老师新得了一把火枪,让她一同看看,结果装填火药的时候,火枪出现故障,扳机自击发,打死了格里高利。
弑师案的真实场景,除了索菲亚一人,没有其他人看到,她说什么,别人就只能信什么,究竟是火枪安全问题还是操作失误,没人知道。
但又因为“某种原因”,索菲亚“主动求死”,宁愿流放三千里,也不愿承认是因为火枪的安全问题。
此种形势要想翻案,有两种方法:
第一种,索菲亚直接改口;
第二种,找出这个原因,解决掉它,逼迫索菲亚改口。
第一种方法不用想,已经不可能了,否则流放三千里的告示不会贴出。
第二种方法有希望,甚至有了突破口,那就是杨士奇。
宋七正清楚记得,当时在高台之上,杨士奇动用了儒道四境的力量,强行“说服”所有人同意他的观点,不知道是哪一境,但肯定比乡贤境高。
这种说服本来是润物细无声的,事后也很难被人察觉,但宋七正不知怎地,可能是因为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他虽修习儒道,天生却保持着对儒道的怀疑,因此才格外特殊,抓住了这一丝缝隙。
“听说杨士奇是秀才出身,竟然能修炼到乡贤境之上,通用的规则果然不适合天才。”
“杨士奇之所有要动用儒道四境的力量,似乎并非为了替公主脱罪,而是要让所有人认可一个事实,西洋火枪的安全不能得到保证的事实。”
“难道杨士奇作为内阁阁老,其实不满皇帝的西化国策,不满皇帝重用西洋人吗?所以要污蔑它,让百姓咒骂它。”
“那他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制造了这起意外?既打击了西洋人,也打击了宫里唯一的一位西洋公主。”
宋七正头疼,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就麻烦了。
《大明律》令,越级上告者,笞五十。
他怕疼。
要真被打五十下,怕是腰都要废了,以后幸福不保。
况且,杨士奇从哪里搞来这样一把新型火枪呢,这可是一把簧轮枪。
与大明火器截然不同,短柄、机械转盘、造型华丽、造价昂贵...由传奇天才达芬奇发明。
“对啊,达芬奇发明的簧轮枪,怎么会突然跑到格里高利手里去了?新得的,说明刚得到不久。他既是国家科学院的院长,又是索菲亚的
老师,想必十分繁忙,总不至于这么巧就刚从西洋探亲回来吧。”
“如果不是他的,那就是由他人转送,转送的这个人如果不怀好意,故意制造故障,陷害公主......”
那真正的杀人凶手就不是索菲亚!
这只是一种推测,但也不是一种推测,因为只要排除掉格里高利最近回过西洋的可能性,这把簧轮枪必定由他人转送。
列奥纳多·达·芬奇,你真棒!
宋七正眼神明亮,转向一直照看着他的宋应星,问道:
“叔父,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簧轮枪吗?”
宋应星不知道侄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回答道:
“当然,我还根据你的描述制作过一把,只是过程繁杂,造价昂贵,并不算十分实用,综合来看,不如发展鸟铳。”
“菜市口审案的时候,我就见过一把,西洋人造的。”
“真的?”宋应星既惊又喜,如果能拆解一下,说不定会有新的思路,但他旋即意识到:“该不会就是公主殿下杀死自己老师用的那把吧?”
“对,但这不是重点。叔父既然制造过这种枪,那依您看,这种枪的结构容易走火吗?”
宋应星摇了摇头:
“簧轮枪主要的问题在于结构复杂,不易制造,且造价昂贵。单单论稳定性,比大明火器都要强,即使出现故障,常常也是哑火,不是走火。”
“这就对了!”宋七正十分高兴:“一把不容易出故障的枪,偏偏出了故障;一把出故障也是哑火的枪,偏偏走火了。这分明是有坏人陷害,满朝官员都是废物,竟无一人发觉。”
要不是制造过,我都不知道簧轮枪的技术优缺点,满朝官员多冤枉。
宋应星咀嚼着侄子的话,合着他并不是为弑师案的真相苦恼,而是为弑师案的凶手是索菲亚苦恼。
只要这个人不是索菲亚,他就无所谓了。
为此,他甚至还故意假设了一个“坏人”出来,这个人非但能找来稀有的簧轮枪,还能制造精巧的故障,甚至还是个坏心眼。
坏人,咋就这么贱呢。
“七正啊,我看你是魔怔了。圣人有言,不逆诈,不亿不信,未有证据,先扣帽子,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宋七正不服:
“叔父,圣人还有言你怎么不说,抑亦先觉者,是贤乎?我就是那种,安装了...反诈app的贤人。”
“又是这种怪话!再过半月就是春闱第一场,你勿想其他,安心准备吧。”宋应星有些恼怒。
......
“小二,附近有澡堂子吗?”
酒楼小二见楼上下来一个人,蓬头垢面却又意气风发,正是那个两天不吃不喝的魔怔书生,大喜,热情喊道:
“瞧您说的,咱家酒楼可是这一带最好的,附近能没澡堂子么。我推荐您出门左转,去第一个巷口的那家,搓澡师傅厉害着呢。”
宋七正不犹豫,即刻出门左转,洗完了澡,又扎好头发,回到房间换了一身崭新的绸缎衣服,写了一篇状书,又再出门,径直朝着顺天府府衙去。
到了府衙门口,守门的卒吏见他穿着,也不阻拦,任由他击鼓鸣冤。
不多久,大门洞开,有人引他进去,问道:
“可带状纸了?”
“回大人,带了。”
“这就给我吧。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待会到了堂上,小心说话,大人有起床气。”
这人拿了状纸,也不看,抓在手里,快走几步,到了堂上,递给上面坐着的府尹大人。
宋七正朝上看去,府尹大人和叔父差不多年纪,目光炯炯,威严肃穆。
顺天府尹王骥接了状纸,只粗略看了一眼,当即面目大变,惊堂木拍起,责问道:
“堂下宋七正,你可知罪!”
“学生不知。”
“大明律令,法司、督抚衙门问断明白而妄图翻易者,俱杖一百、徒三年。哼,我念你年纪轻轻,中举不易,便不罚你,回去准备春闱吧。”
宋七正昂首挺立,眼神明亮,大声宣告:
“公主弑师案火枪来源未明,便是最大的疑点;火枪本身结构不易走火,便是第二大的疑点。满朝官员竟无一人意识到这些疑点,致使公主蒙冤,大明蒙冤,难道不该纠正么!学生认为,定是国家科学院的西洋人对火枪动了手脚,故意陷害,望大人明察。”
“胡闹!”
王骥又气又急,心中高呼苦也,这是陛下以及三司都定下的凶案,岂是他能接,他敢接的。
想及此,他眼珠一转,语气软下来,已经带上了些哀求腔调:
“罢了,你若非要告,我给你出个主意,去提刑按察司,找按察使大人,他必能为你主持公道。”
提刑按察司,同样是主管一省司法
事务的衙门,除了司法职权,甚至还有监察的职权。
但说是这样说的,它还能监察三司,监察皇帝不成。
顺天府,又称为“小刑部”,职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顺天府尹,作为京城的最高行政长官,有直接上殿面君的特权。
宋七正赌得就是这个特权,赌得就是顺天府尹不敢欺瞒。
虎毒尚不食子,一个父亲,如果有机会翻案......
会吼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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