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祖宗基业不能倒在你我的手里
姜婉儿裹着店幡,手足僵直,目瞪口呆地望向街道上掸灰的青年。
诸葛渊死了?
一位宗师就这么死了?
她如同置身在梦中。
红色丝线失去了控制,令莫三多落在地上,他也不可置信地望着。
退隐十年,是这江湖变了吗?真武不如狗,宗师满地走,一个年轻人也能随手打死老师傅,终究是我老了啊!
两人好不容易才从风云变幻里走出来,跪倒在地:“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我二人赴汤蹈火,必报此恩!”
魏明摆摆手:“报恩就不用了,将两只烤鸡打包了,我要带走。”
姜婉儿全身一个激灵,伏地道:“恩公稍等,我这就去准备!”
她匆匆进店里忙活。
莫三多打了一壶酒,端到魏明的桌前,唏嘘道:“没想到江湖上出了恩公这样的年轻天骄,我真是望尘莫及啊。”
他转眼又问道,“恩公,诸葛渊毕竟一场情分,我能替他收殓吗?”
魏明打开酒,灌上一嘴,摇头道:“已经与泥土融为一体了。你将街道填平,好生铺上青砖,莫让他冻着。”
莫三多精神一凛:“是!”
不一会儿,老板娘姜婉儿将烤鸡端上,个个包扎得整齐,不是两只,而是整整十只,香气浓郁得直冲鼻翼。
“恩公,我见您喜欢吃,所以多做了一些,我给您装袋子里。”
她敬畏地笑道。
“不用,我只取两只。”
魏明伸手拎起两只,笑道,“送诸葛渊一只,剩下的散于百姓吧。”
他提起酒,“江湖相见,随手而为。如今酒足饭饱,就此别过。”
腰间没了长剑,他更是洒脱。
身无长物,便少了冲动。
唯有杀念依旧。
老板娘姜婉儿伫立在风中店前,凝望了许久,莫三多才反应过来,冲向街道喊道:“恩公,请问尊姓大名?”
魏明提酒向青天,随即伸到右上方,向后摆了摆,声音在风中回荡。
“宋天佑。”
……
南赡郡,衔河道。
魏明出了樊城,就一路向南。他已经打听到,这次的武林大会在衡城举办。而衡城就在南赡郡的偏南疆处。
“灭魔?如果真教你们得逞,那曲玲珑辛苦重建的天魔宗就毁于一旦了。天魔宗有旧威在,必成灭魔第一站。”
魏明寻思道。
他想到地炎谷里收留的百姓,他们刚升起的一丝盼头儿就得被掐灭。
所以,得想办法改变这局势。
这衔河道傍着天水河的一条支流,所以风景不错,沿着河畔官道一直走,就可以抵达衡城。但,那是以前。
眼前的支流已经干涸,河岸两畔的大地干裂,田地已经沦为废土。
唯有前些日子的大雪落在龟裂的大地上,浸染了些许湿润。
“天下大旱,民不聊生。”
魏明终于意识到这八个字不是戏言,而是切切实实的真实灾难。这是他在大景宫廷里所不能体验到的真实。
“小民,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奈何欲望平。问你曰小民。”
宁三娘说得对,真正的升斗小民是没办法造反的。能活着就不错了。
这是一个武道世界。
有造反能力并且打着为民请命旗号的,只有那些宗门、世家。
魏明饮一口酒叹道:“如此看来,就算少康帝掌了大权,但想要彻底改变民生情况,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可是大景境内的世家、宗门,并非一条心,甚至乱得很。
就像南境现在的两仪宗跳出来搞什么武林大会,说是举着灭魔的旗帜,但是实际上是什么目的就难说了。
魏明停下脚步,坐到道旁的石头上休憩。
酒意入怀,倍觉甘甜。
打开老板娘送的烤鸡,已经凉了。
魏明起身拾掇一些柴火,堆在背风的地方,架起一堆火热烤鸡。
这武林大会还有十五天才举行,所以时间很充裕,他并不着急。
随着火焰炙烤,浓郁的香气再次弥漫。
“哎哟,大侄子,我找伱找了很久了!原来你在这里啊!”
这时候,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叫花子老头凑过来,一把从烤架上扯过鸡腿就放在嘴里啃,边啃边嚷嚷道。
魏明:“?”
你踏马是什么人?我认识你吗?
喊我大侄子的明明只有姑姑曲玲珑好吗……
那叫花子老头却不客气,眼也不抬地就哼哧哼哧吃了一只鸡。
他伸手摸向第二只,却被魏明抬起烧火棍就拍打在手腕上。
他吃痛地收回手臂,讶然道:“咦,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说着,他扭头就跑。
魏明被气笑了,还有这样蹭吃蹭喝的?
“回来。”
他凌空一招,血气笼罩住老叫花的身体,一下子将其拉回原地。
“咳咳,大侄子,不是,我是真认错人了,你与我那大侄子长得实在太像了,我还以为是他来接我了呢。”
老叫花伸手抹了抹衣衫,丝毫没有害臊的意思。
魏明端详一下他,笑道:“你不怕死吗?”
这个老叫花的身上并无内气修炼痕迹,衣衫凌乱地裹着,有不少地方已经冻得通红,应该只是一名普通人。
老叫花搓搓手笑道:“死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怕死前没能多看一眼这大好河山。算来白石清泉死,差胜儿啼女唤时。噢,我没有儿女,当我没说。”
魏明觉得有趣,用烧火棍点了点地面:“坐,烤鸡是不能给你了。不过我这还有酒和包子,可以分你一些。”
老叫花当即大喜,叫道:“嘿,谢谢大侄儿!哦不对,叫习惯了。”
看来这种事,他没少干。
他蹲到火堆前,干瘦的身躯在寒风里颤巍巍,眼馋地盯着烤鸡,然后瞧见魏明拎出酒壶,哈喇子顿时就下来了。
“只能分你一半。”
魏明随手掰断石头,用手指磨出一个杯子模样,向里面倒上一碗酒,“对了,你说你死前想看看这大好河山,是什么意思?你的口音好像不是南境人?”
老叫花夺过杯子就灌进嘴里,发出“哈喇”的舒爽声,笑道:“哈哈哈!好酒!你说这河山?我当然不是南境人,我是从北境过来的!北幽郡,凉城人!”
他拍着胸脯,以示硬朗的身体。
北幽郡靠近北魏,那里天气酷寒,有广阔草原和游牧民族,民风向来彪悍。这老叫花以身为北幽郡的人而骄傲。
他捡起一个包子在火堆上烤热,边咬边继续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不少志向,或读书,或从军,或经商,可是到了中年,就想多看看这个世界。”
“所以我立志走遍大景国的每一寸土地,然后再去西越、南晋、北魏和东夷等国看看,这才是我毕生的志向!”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绽放出光彩。
不再是浑浊沧桑的模样,而是像年轻人一样璀璨、明亮且充满神采。
“你倒是个趣人,没糟蹋我一只烤鸡。”
魏明禁不住笑道,“那你走了这么久,都去了哪些地方?又还要走多久,才能看遍整个大景国的河山?”
聊到这些内容,老叫花明显来了兴致。
“我从北幽郡凉城出发,先将北境诸郡走了个遍,花了六年时间,访其名山大川、乡野孤镇,无所不至。”
“然后,我一路向东,途径东海、清平、渭河等郡地,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寻幽探秘,可谓快哉。”
“不过,这一走又是六年。”
“……”
他很快就将包子给啃完了,拍拍肚子,酒足饭饱。
魏明也听他讲了不少故事。
有在深山里遇到妖兽肆虐,也有在乡村野地遇到诡异作怪,也有东海孤岛望见仙境霞光,也有赤地大旱……
他这一走,就是整整十八年。
所以说起来,他今年不过是五十多岁,可是面容苍老得就像七十多岁。
说到最后,他拍一拍鼓鼓囊囊的胸口,从中掏出书册、笔墨。
“嘿,这一路的见闻和地理我都记着呢!等哪天我要是死了,就将其传给邻近的人,希望能使之闻于天下。”
老叫花很宝贝地笑道。
魏明瞧上一眼,只见上面写着《徐有勉周游列记》。
老叫花翻开厚厚的书册,提笔在上面写道:“大景,天顺三年,冬,晓日甫升,行五里,路遇大侄(划掉)年轻俊杰无名氏,得赐烤鸡、烧酒、菜花包,此地正值衔河道、天水河支流干涸……”
魏明看得直瞪眼,我踏马有名字!
待提笔收字,老叫花满意地将毛笔往嘴里一咂,晾着书册上的墨迹,笑道:“对了,大侄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魏……魏小虾!”
魏明随便诌了个名字,旋即反应过来,“老家伙,我不是你大侄子!别踏马乱叫了!还有,你叫徐有勉?”
老叫花揣起毛笔,躬身行了个文绉绉的礼,笑道:“不错,鄙人徐有勉,字思安,是居安思危的思安。”
魏明瞥他一眼:“你可真够思安的。”
徐有勉哈哈笑道:“这不都是老一辈的念想嘛,总想着我们能思安就好。但是人活这一辈子,哪得真思安。”
他倒是看得透彻。
如今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匪徒横行,还有宗门世家把持各郡资源,普通百姓哪里有安稳的日子。
能不颠沛流离,就不错了。
“你就不怕有一天死在路上,连尸骨都没人收?”
魏明踩灭了火堆,准备继续出发。
徐有勉帮他装起酒壶,对着河岸笑道:
“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若睹青天而攀白日,夫何远之有?他朝若见凌云梦,葬于青山绿水间。此身但归天地去,分于豺狼又何妨?”
相比起普通人,他的志向看似荒诞且不可理喻。
但相比起武者,他的志向又很朴实。
没有打打杀杀,没有正邪对峙,只要用一双脚就能丈量天地。
“行了,我要去衡城,就此别过!”
魏明提起剩下不多的酒,沿着河畔官道行去。
“别呀,我也去衡城!你武艺高强,让老头子我蹭一蹭呗?”
徐有勉拔腿追上来。
魏明瞪眼睛:“你想蹭哪里?我踏马是个男的!”
徐有勉顿时尬笑:“小虾米,你在说啥呢?我这是正经地蹭,免得半路遇到什么匪徒,把我给劫了。”
魏明不想搭理他:“你要是跟得上,就来吧。”
他迈开步伐,虽然刻意运用游龙身法,但仍然轻快地在官道上快速行进。
徐有勉眼见有大腿抱,连忙小跑着跟在后面,边跑边叫唤道:“年轻人,你走慢一点,咱们总得看看风景吧?”
魏明心想也是,稍微放慢了点脚步。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斗着嘴,眨眼一天就过去了。他们来到新的城池,叫琅城。两人四处转了转,又补充了酒、烧鸡和干粮,才寻了一处客栈歇脚。
徐有勉是蹭上瘾了,白吃白喝白住,好不快活。
“我说老家伙,你得怎么补偿我?”
魏明临进房间,瞪眼问道。
徐有勉当即捂住了胸前,警惕道:“你想我怎么补偿你?小虾米,我警告你,我可是正经人,卖艺不卖身!”
魏明以手扶额。
“算了,我不要你别的,等到了衡城,你把你的周游列记给我拓印一份。”
他眼睛瞥向徐有勉的胸口,“放心,我不会亏待了你。要是写得真不错,我代你拓印万份,散于民间学堂。”
徐有勉眼睛一亮。
这要是真把《徐有勉周游列记》散出去,说不定他也有名留青史的机会。
当即他就不遮掩了,抽着流鼻涕的鼻头道:“这个……我想了一下,你要是非让我卖身,也是可以的……”
“滚。”
魏明直接关上了门。
徐有勉见他走了,才怔怔站在门口,过了半晌,才露出一个笑容。
“这年头,好心人不多了啊……”
他喃喃自语,进入自己的房间。
但是若教他知道魏明的手里有多少血腥杀戮,他恐怕得震惊得张大嘴巴,重新思考和组织刚才的这句评判。
……
南赡郡,衡城。
这里比较出名的原因是,大名鼎鼎的南境崔家就在衡城里。
而且,昭贤书院也坐落在这里。
此时,在城中一处巨大的宅院里,有一名灰衣老者匆匆前行,他摘下斗笠,露出崔松柏沧桑的面容。
“三长老,您终于回来了!”
有仆役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斗笠、蓑衣,“家主和大长老都在后殿议事,您赶快过去吧,要不就迟了。”
崔松柏到院旁假山的浅水里,洗了洗手。
“我知道了。”
他掸一掸身上的灰尘,才向内院走去。
“这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了。不过,还是外面待着舒服。每次一回到宅子里,就像是进了枷锁囚禁的牢笼。”
他轻声一叹。
未几,崔松柏穿过两处廊道,就来到碧红色瓦墙的议事大殿。
这是只有族中大事才会用的地方。
他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吵吵嚷嚷的议论声。
“大哥!你说这两仪宗召开劳什子武林大会,为什么偏偏将地址选在我们衡城?这不是打我们崔家的脸吗?”
一人大声喊道。
“是啊!谁不知道这衡城是我们崔家的大本营?两仪宗过分了!真以为没了天魔宗,南境就是他们说了算?”
另外有人附和道。
崔松柏听得出他们的声音,是崔家二房崔琰和三房崔平。
他们一个掌握崔家商行,一个掌握昭贤书院的实际运作,都是实权人物,不过也是靠着祖宗庇荫过日子。
崔松柏一向看不起他们。
“呵呵,说起来容易,那两仪宗可是有至少三名宗师坐镇,甚至还有地境存在,我们崔家难道要倾巢而出?”
这次说话的是崔家的四房崔旺,他们一向不受族里重视,所以说起话来要么唯唯诺诺,要么就是阴阳怪气。
不过,他说的在理。
崔家一门三宗师,还有闭关的太上长老崔谷玄坐镇,与两仪宗相当。两方要是真斗起来,绝对是两败俱伤。
南境可是还有桃花门、合欢宗和巫蛊洞等一流宗门盯着,他们虽说在京城反王一战里折损了宗师,但并不弱。
到时候就是渔翁得利了。
吱呀。
崔松柏推门进去,里面立即响起迎接声:“三长老回来了啊!”“啊,是三长老,快到这边坐。”“老三……”
众人嘴上热情,但都各怀心思。
要知道崔松柏膝下并无子女,本身也是旁系出身,在族里向来没有站队。但是他实力高强,暗中有各房拉拢。
不过,他孑然一身,时常出去游历江湖,打抱不平,全然不在意族里的纷争,因此众人也只是不交恶他。
大长老崔敦文说话了:“松柏回来的正好。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两仪宗故意选择衡城举办武林大会,定是准备周全。我崔家是千年大族,不可草率应对。”
他看一眼安静下来的众人,“另外晋国那边传来消息,四大圣地之一的青云剑阁有剑子北来,怕是还有变数。”
众人都面露思索,要是四大圣地再来搅一局,这南境怕是就更乱了。
崔敦文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家主:“振景,此事还需要你拿主意。”
崔松柏和几房的人也看过去。
崔振景像是终于睡醒了一样。
他沙哑着声音,怅然道:“诸位,祖宗基业不能倒在你我的手里。若南晋与大景开战,你们觉得谁能获胜?”
众人愣住。
这似乎与两仪宗的事无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