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丹拿与钟森明

“人生自古谁无死”。

──那是一家棺材店的名字。

前面有一家米铺,店门竖着五个大字的布帘:

“一碗饱两晚”。

后头也有一家布店,挂了块横匾,横匾上书:

“衣锦耀祖贤”。

屋后还有一片绿油油、黄嫩嫩的菜田。

看来,就在这越色镇的三家店铺里,已包含了“衣、食、住、行”四件“人生大事”了。

赵好的身法慢了下来。

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其古怪的尖啸:

那就像是一头鳄鱼,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叫鸣。

只听他尖声道:“我来了,你们还不滚出来。”

语音甫落,棺材店门打开,真的就有两个人“滚”了出来。

──抬着一口棺材“滚”过来。

这两个人,都圆。

两人都脸圆,眼圆,鼻圆,腮圆,腹圆,臀圆,怪可爱的。

只不过,一个长得高大。

高大而圆。

另一人长得矮小。

矮小而圆。两人的圆滚滚、胖嘟嘟,都没有影响他们身手的精悍敏捷。

而且可笑。可笑和好玩有时最易使人失却防范──一个人能令对方疏于防患,就已经是占了上风,赢了一半。

这两人一见赵好,都跪了下来,一个叫“好公子!”一个叫:“好爷爷!”

赵好只阴森森地问了一句:“人呢?”

那高大滚圆的汉子慌忙道:“小相公在,我们一直护着,这寿木店里头有他们的卧底,但都给我赶走了。我们一直苦守这儿,就等您来。”

矮小圆滚的汉子则说:“您走了,那米铺和布店的人都来攻打这儿,幸我守得住,好险啊!您要再不来为我们主持大局,恐怕就守不住了,那时候,我们宁可一死以报爷您了!”

两人一面诚惶诚恐地说着好听的话,一面手忙脚乱地打开棺盖:

棺材里有人。

赫然竟是“小相公”:

李镜花!

凤姑、余国情及宋国旗都站住了。

而且在土丘后伏了下来。

他们在斜坡之上,所以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坡下店前棺椁里的人。

但若要赶过去,恐怕已来不及了。

如果这样赶过去,反而容易迫使赵好对仍在昏迷中的李镜花下手,凤姑显然不欲李国花怪责她一辈子。

──一个人可以威慑伏部下。

──也可以仁德感化部属。

但就算有威有德,至少不能犯一样大错:就是不可夺手下心目中认为最珍贵的事物。

凤姑自然是明了这点。

她望向铁手。

她的武功不及于此──却不知铁手情形如何?

这时,却听宋国旗低声道:“那高大的胖子是:‘行尸尊者’麦丹拿。”

余国情悄声接道:“矮胖子是‘走肉头陀’钟森明。”

宋国旗道:“他们都是唐仇的手下,号称两大忠仆。”

余国情道。“麦丹拿的‘行尸拳法’利害在每格杀一人,他的拳劲就增加一分;钟森明的‘走肉掌法’犀利在每跟人交手,都能把对手的武功绝招偷龙转凤,化为己用。”

凤姑心下明了:

这两位部属的对话,是要说给自己听的。

──真正好的部属,不会明目张胆地在人前“教导”首领、主子,反而会藉机暗示出真实的情况和有利的资料,以俾领袖、主人自行判断。

所以她微哼道:“听来,这两人相当机灵,不像是‘行尸’、‘走肉’嘛。”

铁手道:“他们却很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们哩。”

凤姑问:“为什么?”

铁手道:“他们既是行尸、走肉,他们的主子就不会对他们有戒心,敌人也不会对他们提防了。”

他是个捕头,对江湖上好些人物的资料自然都了如指掌。

凤姑道:“看来,一个真正聪明绝顶的人,是断断不会让人知道他聪明智慧,反而希望人以为他是个笨蛋。四大凶徒里,燕赵各有男女死士卅一人,却不知赵好和屠晚又有什么?”

宋国旗道:“屠晚没有助手。他是杀手,要独行独断,孑身一人,接近他的人都得:死。”

余国情补充道:“所以屠晚没有手下,但有的是提供他杀人资料的人。”

宋国旗又道:“赵好没有帮手。因为他善妒易嫉,容不下人。他喜怒无常,嗜好杀人,朋友都给他杀光了。”

余国情也补充:“是以赵好也没有部下,但他也是人,人有时也需要人帮手,有时候,他会利用唐仇和燕赵的部属来充作助手。”

凤姑点点头道:“可是燕赵和唐仇未必会高兴。”

这种心理她最是能了解。

因为她也是个领袖。

她最能够领会作为领导人心中所思。

──部下只可以对自己效忠。

──当这种效忠有双重或不止对他一人时,心里就绝对不会好受。

所以人想获取更大的权力。

权力可以促使别人只对他一人尽忠。

绝大的权力能换取绝对的效忠。

但权力令人腐化。

越大的权力越易令人越加彻底地腐化。

到头来,大家所效忠的,只是“权力”──一样虚幻的事物:但没有了它又不可自由自在的东西。

就这么几句话间,凤姑在这浮光掠影里忽然领悟了一些她一直未曾细思过的道理:

她为什么要矻矻营营追逐一些本来就可以没有、得到了也只是虚幻的事情呢?

追求权力,永无厌足。

得到权力,等于拥抱腐化。

幸福不是权力。

幸福是一颗享有快乐的心灵。

要幸福必须先要寻求快乐。

──然而幸福在哪里?

──快乐在哪儿?

是一直在自己眼下、身边?而一直让自己忽略、漠视?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遗恨。这时候的凤姑,忽然何其强烈地想念着长孙光明,她也立意要为她的部属李国花,出手挽救看来正任人鱼肉的李镜花。

──为什么她不和一直爱慕自己的长孙光明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在一起?为什么自己要常常和他骂架?为什么自己要把他奉送给那姹女唐仇?为什么自己不多费一些些时候来关心他?

因为这一点的懊悔和柔情,连带对李国花的女友李镜花,也有感情起来了:

──国花一直只知道服侍自己,为自己水里来火里去,镜花这小姑娘一定很不高兴了吧?

──刚才唐仇出现,自己就禁不住要恨光明哥,可是她这样霸占了大相公全部的心力与时间,小相公又怎能不恨她?

哎。

她决心要救她。

──不为什么,只为对这一刻的情怀作交待。

情怀,是人最可贵的情感之一。

只要情怀不老,人,就可以不老。

年纪不是年老最难拒抗的因素。

连健康也不是。

──一个人要是失去了情怀,那就,真的是,老,了。

凤姑有点想不通她从前为何没想通这道理。

其实世间的大道理多是浅显易懂的,只是没有多少人去实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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