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的头是我的

包扎好伤口,他们开始去觅食。

“天机”素来讲究联络讯号的,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发现敌众,即可放出旗花箭号、青蚨钱镖,他们就会尽速回援。

他们本来以为找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

──他们打过最难打的仗,杀过最难杀的人,曾在三千大军中刺杀一名敌将,曾星夜越过遍布蛇蝎的大沼泽,曾在数百敌骑下仆身斩蹄,曾在箭雨枪林中盗取印玺。

可以说,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为的,也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办不到的。

可是,今天却叫他们去找吃的。

霸州一带,早因贪官采办“花石纲”,而弄得饿莩遍野,民不胜扰,豪强专制,寡弱受凌,又逢大旱,惨不堪言。

这一众奇士侠客,找来找去,找到入夜,还找不到可吃的。

山边还有几户人家。

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去讨食。

“我们自己都没有可吃的,还会给你!”有些农户以为他们是强盗,既畏惧又防范,不过见总算不是官兵,才比较放心。他们就算有贮粮,也早给官兵搜刮一空,留下性命已算侥幸了。

在他们心目中,强盗不过是狼,而军兵却厉于猛虎,遇上则尸骨全无。

他们想下田偷点瓜薯,但田里一片枯焦,荒凉龟裂。

“唉,此地竟那么贫瘠。”张三爸浩叹道,“可恨的是,我们看那些狗官却每餐大排筵宴,千名陪客,数百美女作伴,一个五品小官每一餐浪费的,至少够三百个这些无告苦民吃上一年,就算我们平时大吃大喝,说来也太不知俭省了!”

梁小悲道:“所以我们‘天机’更不能给撂倒,更要为这些苦民伸张正义,奋斗下去!”

“可是”,张一女再也忍不住了,“我们再没食物入口,只怕马上得要倒下去了。”

他们拍门,猎户人家都不敢应门。

这几人饿疯了,只好踢门而入,里面的男女老幼都跪地叩头哭号:

“军爷,军爷,我们都没吃的了,小三子前天已饿死了,但军爷要献予圣上的两尾獒,我们还好好的奉养着呢!不敢有失。”

张三爸只见围栏里一只似野猪又似鼠又似鹿般的怪物,长有两条毛刷子一般的“尾巴”,正在吃着肉骨和菜叶,而那围栏也是这户人家里漆髹得最体面的事物了,顿时心知,这些人宁愿自己饿死,也不敢稍有“薄待”这要献给圣上的“奇兽”,万一这异兽死去,全家不是尽遭抄斩,就是发配边疆世代为奴,实在是“人不如兽”。

然而张一女却闻到香味。

肉香味。

她过去灶口把锅盖一揭,果然烹着盘肉。

“有肉!”张一女发现这户人家不老实。

“那是小三子的肉。”那老妪呆呆的说,“我的三儿子快死了,我就跟他说,你可以死,灵物不能捱饿,于是我就煮了他,给灵物吃,呶,它现在吃着的就是了。”

张一女瞧瞧那只丑陋怪物正咻咻地嚼着的肉骨,还霍霍的向众人伸出一条像它尾巴一样开叉的舌头,而灶上还蒸着那一盘少了一大块的人形,哇的一声,掩面出去,呕吐。

呕吐不已。

“我们不能在乞丐里抢饭碗,”于是张三爸毅然道,“我们不如趁还有点气力时,越过疑岭,先赴沧州,去想办法。”

“对”,蔡老择也点头称是,“沧州辛家兄弟、‘八字刀’还有‘天机’盟友‘止戈帮’都在沧州,他们都财雄势大,没理由不助我们一臂之力的。”

他们话是这样说。

希望是这样抱持着。

──不过自逃亡以来,一路知交尽掩门,世上是真的有患难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的事儿。

所以在翻山越岭,一面在闪躲追兵,一面奔赴沧州之际,“天机”连张三爸在内的八名成员,都不免忧心忡忡。

“天机”八侠好不容易才突破万难,攻破了官兵的封锁线,夺了一名官带的干粮,八个人勉强算是有食物进了口,强忍到晚上,越城投奔“止戈帮”。

经过通传,久未见人出迎。

从前,以“天机”龙头张三爸之尊,来到此地,“止戈帮”的帮主“指天金戈”武解为首,无一不雀跃万分,倒履相迎。

而今却十分冷落。

张三爸忍辱负重,一再请管事传报,自己等人是有急事,渴见武帮主一面。

然面陈笑和何大愤已抑压不住怒火了:

“去他的,摆什么架子,不见就拉倒!”

“昔日他要我们助他复位,又是怎么一副嘴面,就算不知恩图报,也不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张三爸长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现在是什么遭遇、什么环境!就看开点吧,是我们求人,不是人求我们。”

又等了一阵,月已中天,才有人把他们叫了进去。

大厅里倒是杀气腾腾的。

“止戈帮”的六名当家都金刀大马地坐在那儿,趁手兵器也不离身,火光猎猎晃动,像一条条着了火乱腾的蛇。

张三爸拱手笑道:“武帮主,怎地如此大阵仗?”

但当家们都没有笑容。

武解铁着脸道:“张三爸,你犯了王法,而今已是‘黑人’。我们‘止戈帮’可是尊奉朝廷忠于圣上的正当帮派,也帮不了你,你走吧。”

陈笑和何大愤都待发作,张三爸都制止了,只说:“我来这儿,干冒奇险,也不敢奢望各位破家相容,只不过,当日贵帮遇上叛变时,平乱复位一节事上,咱们也出过力,捐过八百两银子,却不知能否退还一二,只求不必沿途乞讨,已不胜感荷。”

“止戈帮”的人都笑了起来,武解道:“有这回事么?谁看见我借你银子了?我也说你借了我三千两银子,怎么?今日可有得还?”

梁小悲怒叱:“你们这干负义之徒──”

武解脸色一沉:“怎么?”

其他当家都抄起了兵器。

武解横着眼对张三爸道:“我说呀,三爸,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张三爸长揖道:“谢谢高抬贵手。”说罢便领大家要走。

“慢着。”

武解叱道。

张三爸缓缓回身。

──这叫自取其辱。

他已下决心:如果真情非得已,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武解却不是要打。

“银两我们没有,这儿人倒有一个,他熟沧州地形,或可带你们平安离开也不定。”

张三爸只见座上一少年汉子徐徐起身,长得相貌堂堂,年纪应该甚轻,穿得也甚简朴,但看去仿佛比他年龄要长几岁,而且还有一方之主的尊贵。他那一双手,似乎长得过大了些,摆在那儿都嫌显眼。

“小兄弟是──?”

“我姓铁。”那少年坦诚抱拳,朗然道,“拜见张龙头和各位大侠。”

“你跟我们在一起,不像往日,现在已毫无好处,反而随时被祸,你可想清楚了?”

“我一出道便听过‘天机’的事迹,现在想真的看一看‘天机’的行止。”

“看一看?”谢子咏道,“只怕你看到的尽是我们虎落平阳的惨状吧!”

不幸言中。

──世事往往是吉兆的迟迟未到,而恶症却惟恐来晚。

他们到了“宝马银枪”辛大辛和“神骏金钩”辛大苦的院宅,遭受的是比“止戈帮”更不堪的待遇。

他们一报传了名字,辛氏兄弟立刻跟他们“见了面”。

不是“接见”。

而是亲自出来,跟他们会了面;当然,在辛大辛、辛大苦背后还有一群刀在手、箭上弦的护院门徒,而辛大辛手控银枪、辛大苦双手金钩,一副出来缉拿江洋大盗的阵仗,只生怕给强梁劫匪入了屋。

张三爸见了这场面,就苦笑道:“叨扰了。”准备转身而去。

梁小悲忍无可忍,戟指骂道:“姓辛的,当日‘暴行族’铲平了辛家庄,要不是我们‘天机’替你们赶走了恶客,你们能有今天?”

张三爸截止道:“小悲,别说了,说也没用,走吧。”

“站住!”

辛大辛大吼了一声。

“就是因为我们有今天,我们念旧,才不落井下石,一钩钩下你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颗狗头!”辛大苦道,“记住,你的头本来是我的!”

张三爸再也不答话。

他下令谁也不许答话。

他们只冷静地退走。

只有一人发出一声冷笑。

“谁的头都是他自己的。”

那姓铁的少年人。

辛大苦可不容情,一钩挂落。

张三爸喝了一声:“闪开!”

长身要招架这一钩。

那少年也没闪躲。

他只用手一挡。

张一女关切地问:“怎么?受伤了没有?”

少年只摇摇头。

张三爸不想启衅。

他跟七名弟子和这名少年离去。

离去之后,才发觉这铁姓少年并没有受伤,只左臂袖子稍为钩破。

而在辛家庄的辛大辛,注视到他老弟辛大苦的金钩,竟倒卷了一个缺口。

那是削铁如泥、断金如竹的兵器,还是粤南“黑面蔡家”打镌的,就算那是一只铁造的手,也得给他应钩而下。

而今,损的是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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