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里松外紧,引蛇出洞(6.2k大章,二合一)

北平城,樊楼。

处理完“麻烦”之后,傅义来到了樊楼,这是整个北平城内一等一的酒楼。

待傅义到来后,自有店小二来引领他上楼,来到了顶楼的一个雅间里面,雅间里坐着一贵气的中年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

“范公!”

见到了中年人,傅义恭敬地上前行礼,被称为“范公”的男子则温和一笑道:“事情都办完了?”

傅义来到他对面坐下,道:“都办完了,麻五消失,杨帆那边也同意以赔偿结案。”

范驰含笑点了点头,说道:“很好,魏国公最近正在巡视各地,不要闹出任何乱子来,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顿了顿,范驰又问道:“那杨帆,怎样?”

傅义沉吟了片刻,道:“杨帆十分客气,倒不像是传闻中那般霸道蛮横,看上去倒是很好说话,不过,他不愿意与商贾接触,拒绝了在下的宴请。”

范驰微微点头,杨帆的这些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轻声说道:“对待这样的人不要急于求成,慢慢来,侯爷那边已经发话,最后的一批货物送出去之后所有的行动暂停,等风声消停了再说。”

傅义一一记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范公,麻五的妻儿该怎么处理?”

范驰神情淡漠,道:“他们对我们的事情知道多少?若是知道得多,不必留下,若是知道得少,送她们去昌黎生活。”

范驰这一句话,等于给麻五的妻儿判了死刑,傅义心狠手辣,不可能饶了她们。

陈林的死,就好像一颗石子扔进了水潭,激起了一阵涟漪,不过很快消失不见。

这几日,魏国公徐达连续检阅北方边防的各个卫所,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奔波。

徐达的眼里不容沙子,凡是他查看出的问题,统统都要整改,搞得各卫所鸡飞狗跳。

而杨帆接下来的三日终于将积压的政务处理完毕,也将陈林一家的案子给结案了。

不过他心里始终怀着疑虑,可是陈林外出买酒是真,落水是真,可没有目击证人证明有人将他推下去,这案子只能以酒后落水而结案。

晋商商会出手大方,见陈林的妻儿可怜,在原本的三千两银子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一千两,合计四千两送到了范氏手中。

这些银子加上陈林留下的产业,范氏在族人的帮衬下,抚养孩子长大没有任何压力。

处理完这些案子,杨帆便着手前往军户家中走访的事宜,这事已经拖了好几日了。

日落西山,杨帆与刘伯温在后院池塘边对弈。

杨帆的棋艺算不得高明,马马虎虎,不过刘伯温也没想着速胜,二人纯粹是打发时间。

杨帆轻声说道:“青田公,关于颍川侯傅友德家中的事情,先生知道多少?”

刘伯温捏着黑色棋子,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棋盘,道:“老夫略知一二。”

杨帆微微颔首,说道:“这次代表晋商商会给予陈林家赔偿的人,叫做傅义,我私下里见过他一次,他自称是颍川侯义子,可我在京城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刘伯温嘴角含笑,道:“多少年的事情了,颍川侯收养傅义为义子的时候,你还没入朝为官,不知道也正常。”

傅友德膝下就一个独子傅忠,在十五年前,傅友德忽然收了一个义子。

对外的说法是这孩子乃是傅友德身边战死的亲信的孩子,傅友德不忍看孩子孤苦无依,就收养了他,可也有人说,这孩子就是傅友德的私生子,傅友德爱面子就对外说是义子。

刘伯温悠悠说道:“傅义被傅友德从小就养在别的地方,几乎没有在应天待过几日,时间长了,自然很多人都忘记了他颍川侯傅友德,还有这么个孩儿。”

杨帆有些好奇,道:“那傅义,当真是傅友德的血脉?”

刘伯温笑了笑,说道:“是与不是有何区别?反正名义上都是义子,对颍川侯影响不大。”

二人正说话间,王图来了,禀报道:“大人,外面有个半大孩子求见您,说有要事禀报。”

半大孩子?

杨帆闻言微微一怔,让王图将那孩子给带进来。

不多时,王图领着一个十五六的孩子入内,他灰头土脸,看上去有些畏首畏尾。

“见到大人,还不行礼?”

王图提醒了一句,那孩子才慌忙地行礼:“小人杨玄,见过大人!”

杨帆笑了笑,对杨玄道:“还是个本官的本家,杨玄,你来府衙找本官,有何事?”

杨玄抬起头,说道:“大人,小人要给陈老板鸣冤,陈老板绝不是喝酒失足落水的!”

哦?

杨玄此言一出,让在场三人都有些惊讶,杨帆问道:“你与陈林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证据?”

杨玄道:“小人经常在陈老板的商队里面打杂,做些简单的活儿,讨口饭吃,陈老板对我很好,陈老板死的当日,我还曾经遇见了陈老板。”

杨玄遇见陈林的时候,陈林还与他说起了官府已经接了状纸,不久陈家就能挽回损失,重新做生意。

“当时陈老板很高兴,还送了我一些猪头肉,陈老板拎着酒往家走,他买酒很少在外面喝,所以小人觉得陈老板饮酒失足坠河的说法,肯定站不住脚!”

杨帆眉头微蹙,道:“小兄弟,你说的这些虽然都是真的,但谁能保证,陈林与你分别之后,不会喝酒落水呢?就像你所说,陈林心情极好。”

杨玄闻言抬起头,神情无比严肃,道:“小人还有一个证据,当日那晋商商队行凶打人,我被打得受不了钻进了他们车队的车下面,我发现那车队的车轮子陷进泥土里老深,那车上东西的重量惊人。”

杨玄年纪虽然小,说起话来却逻辑清晰缜密,道:“我还透过马车地下的缝隙,发现那运送出去的,好像是……”

杨帆微微前探身子,追问道:“好像是什么?”

杨玄道:“是铁器,破旧的铁器,可是小人记得清楚,当天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们说自己运送的是粮食。”

什么?

杨帆听到这个答案,有些恍惚,晋商商会运送铁器出城做什么?还搞得神神秘秘的,不惜对陈林大打出手。

杨帆脑海里面千头万绪,对王图说道:“给杨玄小兄弟安排一个住处,安定下来,对外一定要保密,明日我们离开北平城,前往各个军户之家走访,记住,咱们离开的消息得让全北平城的人都知道!”

王图与杨玄离开之后,杨帆看向了刘伯温,道:“青田公,看来这北平城的水,很深啊。”

刘伯温抚须而笑,道:“晋商商会当年靠着‘开中之法’给朝廷边关运送粮食,也是立过功的,这些年实力发展迅速,该碰的不该碰的都要插手,小杨大人,你当真要查下去?”

杨帆的神情无比坚定,道:“只要晋商商会真有问题,我一定要一查到底!我倒要看看这未来的‘八大皇商’,有几斤几两!”

刘伯温闻言一愣,什么八大皇商?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帆打了个哈哈,随意说了两句糊弄了过去。

对于知晓未来两百多年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杨帆来说,对晋商没有半点好印象。

翌日。

顺天府,黄村。

杨帆与黄村的一群百姓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乘凉,听着黄村百姓诉苦。

这黄村在北平南面,毗邻卢沟河,村子里面光是军户就有二十多户。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苦着脸,道:“杨大人,军户苦啊,我家三个儿子都去了龙门卫当兵,老大都三十了还没说上一个媳妇,哎!”

杨帆安静地听着,倒是杨帆身边的刘永忍不住了,问道:“老人家,这军户为国守边疆,还有朝廷给的补贴与照顾,应该不难找媳妇啊?”

老妇人摆了摆手,道:“你这娃儿懂什么?军户是世世代代要当下去的,没有尽头,朝廷法度规定,这军户家出五丁当兵才能有一人为吏,我们军户家哪能有五个儿子都送去当兵啊?”

老妇人的苦水吐不完,一旁的老汉忍不住抱怨:“刘老婆子,你家孩子去了龙门卫,至少离咱们这还算近,我那儿子可是去了南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哦。”

“还有朝廷发放的月粮,每次却领的时候都缺斤少两,不给全,变着法地克扣!”

……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算是将心中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杨帆将他们的话一一都命人记上,道:“诸位的意思,本官都明白了,这次魏国公来北方整顿军务,正是变革的时候,过段时间面见魏国公,本官会将你们的意见全部呈递上去。”

百姓一听杨帆这话,无不是对杨帆千恩万谢,不管杨帆说得能不能奏效,至少让他们的日子有了盼头。

杨帆正与百姓说话间,就见远处王图正在朝他挥手。

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王图说道:“大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消息散播出去了,城门也安插了人手监视,晋商商会那边没见到什么异动。”

杨帆微微颔首,道:“今天才是第一日,不着急,让兄弟们打起精神来,有什么消息立刻来通知我。”

杨帆离开了北平城,但他留下的大网却在北平城里面铺开,监视着晋商商会,若是杨玄所说属实,晋商商会早晚会露出破绽。

三日后,北平城。

一支打着晋商商会旗帜的商队踏着夕阳,缓缓地走在出城的路上,商队打头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左边高瘦的那个轻声说道:“这是近期最后一批货了,运送出去之后,咱就能休息个把月,等消停消停再送货。”

右边的那个汉子膀大腰圆,抱怨道:“休息个屁!休息两月,咱们的月钱减半,我一大家子指望我吃饭呢,哎!”

高瘦的汉子宽慰同伴,道:“上面让停下咱们就停下,反正商会神通广大,等搞定了一切,还能少了咱的活儿?”

粗壮汉子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也只能这样了,这年头儿什么活儿都不好干,指望上面的老爷们松松手,千万别断了咱的财路。”

很快商队到了城门前,晋商商会的人与守门的兵卒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士卒见到二人后,笑呵呵地说道:“哎呦?卢兄,常兄,今个儿又赶着快关闭城门的时候送货?”

瘦高汉子卢芝咧嘴一笑,道:“没办法,为了讨生活,这不得赶紧将大米送出去么,可不敢耽误商会的活。”

士卒笑了笑,伸手掀开第一辆马车上的布,下面是一袋袋的大米,他挥了挥手,“检查过了,通行!”

卢芝抱拳感谢,道:“多谢兄弟,等我们这趟生意归来,请你们喝酒。”

士卒眉开眼笑,道:“成!那我等就等着你们了,哈哈哈。”

商队轻松地通过了城门口的检查,这些商队的人与城门口的士卒,早就无比熟悉,检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不过卢芝等人都没有发现,在商队后面的行人中,有人正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待商队离开了城池后,悄悄出城跟了上去。

商队离开北平城,原本是向北走的,可是出城三里之后,直接拐弯,朝着东边行去。

彼时已经是日落西山,黑夜降临,商队点起了灯笼,在马铃声中前行。

商队里的人都已经熟悉了夜晚出行,彼此聊着这一次行商结束之后,要去哪里逍遥快活之类的话。

就这般,一直到了后半夜,商队抵达通州三河县。

入了三河县,商队也不停息,一直到了三河县一个偏僻的村落中,方才停下。

卢芝翻身下马,冲着漆黑一片的村落里喊了一声:“王老!货物到了!”

过了一会儿,村落里面方才有了动静与火光,一行人走出来,为首的是一位精瘦老者。

王老没有废话,让身后的青壮清点货物,待所有的货物清点完毕后,他才给了卢芝等人银钱,然后点了点头,让人卸货。

那些马车上面,的确都是一袋一袋的大米,但是大米下面,却是一层层的铁器,甚至还有破旧的制式兵器!

卢芝与常源安静地等待着,过了半个时辰,所有的东西才全部卸下去。

卢芝对那皓首老者道:“王老,上面已经下了命令,这是最后一批货物,就送到您这里了,半个月后,还会有人来您这里收货,望王老加快工期啊。”

王老皱巴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表情,道:“晓得了。”

卢芝身边的常源闻言,调侃道:“王老,您也不问问下一批货什么时候到?您不着急没有活干,没饭吃呀?哈哈哈。”

王诚瞧了常源一眼,声音有些阴沉,道:“老夫只做事不问其他的事情,该怎么安排,怎么做,自然有上面的大人们操心,少问,才能活得久。”最后这句话硬邦邦的,顶得常源一瞬间说不上话。

“王老,你怎么……”

常源想要理论,被卢芝一把拉住,说道:“王老教训的是,我们记下了,那我二人告辞了。”

卢芝硬拉着常源往外走,等离开了村子之后,常源甩开了卢芝的手,道:“卢兄,你拦着我作甚?你没看到那老家伙什么嘴脸?每次来都板着一个脸,跟咱们欠他钱似的,给谁看?”

卢芝叹了口气,道:“王老以前是军中的老兵,脾气硬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他较什么劲,快走吧,还得回去复命呢。”

二人领着商队离去,却没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盯着这一切。

顺义,夜深了,但魏国公徐达还未休息,这些日子他自打到了北平后,脚步就没有停息过。

一个个卫所走过去,一个个地方考察过去,越走,发现的问题越是多。

卫所中军官克扣军饷,克扣军粮等事情层出不穷,开中之法逐渐失效,北方重镇的粮草供应有时候也供不上,更别说许多卫所疏于训练,懒散无度。

徐达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顺天府周边,乃至于山西的军务,的确需要下狠手整顿一番了。

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脑中的想法,正写得出神,书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父亲!”

徐达应了一声,一个身材高大,面如冠玉的俊朗青年走进来,正是徐达的长子——徐辉祖。

徐辉祖去年以勋卫的身份入左军都督府,今年徐达来北方,他便相随而来。

一来是外出历练,二来也是积累些政绩,为未来升迁做准备。

徐辉祖可不是常茂那般纨绔子弟,他英姿非凡,是应天城有名气的才俊,徐达巡视顺天府各地,徐辉祖一路上也帮了徐达不少的忙。

“父亲,天色已经很晚了,您,还不休息?明日您还要早起呢。”

徐辉祖很是关心徐达的身体,却听徐达说道:“无妨,当年为父跟随陛下打天下的时候,三天三夜不合眼的时候也有过。”

徐辉祖笑了笑,将手中的托盘放下,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道:“父亲说得是,不过当年是当年,您毕竟年岁大了,对了父亲,刚才侍卫来通禀,杨帆给您写了一封亲笔信,请父亲过目。”

说着,他取出了信件,徐达挥挥手,让徐辉祖拆开念给他听。

徐辉祖拆了信,道:“下官杨帆因共事,请魏国公调集蓟州之兵为我所用,一应行事需保密而行,此事事关重大,请魏国公差亲信行之,杨帆深谢魏国公大恩!”

借兵?

徐辉祖倒吸一口凉气,这杨帆怎么这般不消停,刚来顺天府几日,就要动兵?

徐达听完之后,喝了一口热汤,道:“给杨帆回信,就说蓟州重镇之兵岂可妄动?让他有什么事情,动用衙役就好。”

徐达是有权利动蓟州的兵将,可杨帆一个文官,哪用得着那么多的兵将?

徐辉祖苦笑,说道:“父亲,其实杨帆大人后面还有一句话,他说,父亲若是不答应,他就快马加鞭找到父亲,然后躺在您的马前,不让您走,除非踩死他。”

徐达抬起头,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他嘴里喃喃道:“这小子真是一刻都不肯消停,为父若是不答应,他真干得出来那种事情。”

徐辉祖轻声说道:“父亲,或许杨大人当真有急事,要不然孩儿去蓟州一趟?”徐辉祖身份地位尊贵,为人又识大体很沉稳,他若去了真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制衡杨帆。

徐达琢磨了片刻,道:“也好,你亲自走一趟蓟州,不过要记住,杨帆若是有何过激的举动,不可任由他胡闹,知道么?”

徐辉祖将徐达的话一一记下,心中还隐隐有些兴奋,这也算他第一次离开徐达的身边办差。

将正事都商谈完之后,徐辉祖与徐达又闲聊了片刻,才告退离去。

三河县,小石村。

小石村位于通州三河县最边缘的地方,紧邻着河,整个村子都是姓王的人。

四月初,天气渐渐转暖,王诚背着手走在小石村的路上,不时有村民过来向他问好。

王诚是小石村的村长,也是族长,在小石村里威望最高,所有人都听他的话。

“大爷爷!”

转过一道弯,一个身材敦厚的青年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兴冲冲对王诚说道:“最后一道工序已经完成了,再有两天,这批货物就能提前完成了,这次咱们比之前快了足足三天,嘿嘿嘿。”

青年名叫王宇,王诚孙子辈的人,有一身的力气和一手打铁的好手艺。

“嗯。”王诚满意地点了点头,面对王宇这个晚辈,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来。

“干得不错,等这批货送走了能有两个月时间休息,你们好好去镇子上玩一玩吧。”王诚说完,就往前走,结果王宇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身后,脸色涨红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跟着娘儿们似的!”王诚一瞪眼睛,王宇赶忙说道。

“大爷爷,镇上刘屠户家的女儿您知道不?可俊了!”

王诚瞥了王宇一眼,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思?

老爷子板着脸,道:“整天就想着娶媳妇,货物交完了后面的钱结清了,老夫去给你提亲。”

王宇瞬间喜笑颜开,连连作揖道:“多谢大爷爷!多谢大爷爷!”

王诚瞪了王宇一眼,道:“还不快回去干活!”

等王宇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老爷子才嘟囔了一句:“臭小子。”

笑容出现在了王诚的脸上,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向了村子深处,却不知一场风暴,即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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