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官与吏有着严格区分。
官员,通常指的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功名并被朝廷正式任命的人,而吏员乃是衙门里面办事的人。
大明如今的吏员选拔主要就佥充、罚充以及高纳三种方式,其中以佥充为主流,简单来说,就是由官府出面挑选符合条件的农家子弟等特殊的户籍人员充任。
罚充则是因为各种原因被惩罚成为吏员的人,这种人相对较少,而且他们本身具备一定的知识水平,识文断字不成问题,否则也不会被惩罚为吏员。
至于告纳实际上是一种买官的行径,家境殷实的百姓可以通过缴纳费用,购买吏员的身份。
这些吏员便构成了而今大明衙门里面,最为中坚的基层办事力量,然而他们虽然参与到了政务之中,但地位低,更不能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功名,没有任何的上升空间。
官员与吏员的区分,使得官、吏之间,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吏转官,你可知道这个政策一出,恐怕全天下所有的官员都要反对!”朱元璋神情严肃的说道。
“我自然知道,然则如今各衙门办事的其实大多数都是吏,那些官员顶多算是发号施令罢了。”
杨帆轻声说道:“当初臣前往泉州府任职,就曾见过一个老吏员,差事办得漂亮利落,却一直在吏员的位子上坐了三十多年,从前元一直做到了我大明朝,年过半百还是一吏员,这种情况在我大明之内太常见了。”
朱元璋眉头微皱,说道:“如今朝中与各地官员里面,有许多人都是从小吏做上来的,他们能从小吏脱颖而出,却不会再愿意看到别人如此,你所说的‘吏转官’之法,若当真施行,阻力不小啊。”
郭桓案的全国彻查还在进行,人心惶惶,朱元璋可不愿意再多起波澜。
杨帆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大明已经开国二十有一年了,明初的时候,国家百废待兴,官吏的数量不足,有很多的吏员能力出众得到了主官的赏识,因此被提拔为官员,这并不奇怪。”
“就拿辽东来说,过去这些年为了发展辽东,有不少吏员都因为办事办得好被提拔为官员,但是,现在吏员升迁的渠道在逐渐收窄,我大明又规定吏员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这就等于断了吏员升迁的源头,如此,吏员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当他们没有了念想后,就只能拼命去捞钱,故臣认为,应通过考核、选拔,挑选优秀的吏员晋升为官员!”
朱元璋思忖了片刻,说道:“你这想法倒是不错,那你来给咱具体说一说怎么一个考核、选拔?”
杨帆不急不缓地给朱皇帝讲述起来。
吏转官,在于给吏员一个希望,让他们有个盼头,不然这些胥吏就只会去拼命捞钱,反正也没法升,不捞钱干啥。
故而,吏员在任职期间需要接受定期的考核,考核的内容又包括:刑名、行移、写字等基本的技能。
唯有考核合格,且表现优异的官员,方有机会获得升迁。
其次,吏员需要在职一定年限,如五年、九年之后才可以通过考试转为官员。
杨帆轻声说道:“规定年限与考试,一来磨炼吏员的能力,二来也是防止未来世家大族,通过此法插手吏员晋升官员。”
最终,满足了任职期满、考核合格的吏员,就可以晋升,成为官员。
朱元璋一对虎目之中闪过一抹精光,脸上有了笑容,道:“若按照你的‘吏转官’之法,倒是给了天下吏员一个出路。
不过可惜,此法虽好,但当前的局势不宜立刻推广,待风波平息之后咱自会在朝堂上商议,杨帆,咱今日找你来,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与你说。”
杨帆面色一正,说道:“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
朱元璋微微颔首,道:“天下群情激奋,赃粮追回来的越多,处罚的人越多,恨你的人就越多,弹劾的奏疏每日都不少于百封啊。”
杨帆并不奇怪,历史上郭桓案就是如此。
牵扯的人太多,利益又广,天下人的愤怒需要一个宣泄口,本来这个宣泄口应该是吴庸。
朱元璋最后斩了审刑司吴庸,平息了天下人的怒气。
但杨帆立下过汗马功劳,为大明开疆拓土,还是朱元璋的女婿,他不可能斩了杨帆。
杨帆猜到了朱元璋的心思,轻声说道:“若陛下需要惩罚臣来平息天下人的愤怒,臣,甘愿受罚。”
他敢查这件案子,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幽幽说道:“当年咱领着一干老兄弟打天下的时候,何等快意?天下英豪闻咱朱元璋的名字,无不丧胆,横扫天下,怎么江山坐得久了,咱却感觉有些无能为力了呢?”
“咱每日勤政不敢懈怠,咱杀贪官污吏,也杀了那么多,可是你说说,贪官污吏为何就杀不完?杀不光呢?甚至咱还得妥协,惩罚你安他们的心!”
英雄了一辈子的洪武大帝朱元璋,第一次向杨帆袒露心声。
杨帆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打天下时,敌人都是看得见的,治理天下却要靠天下的官员,官员心中想什么,陛下又岂能掌握?要臣说,陛下驱逐鞑虏,光复中原,已经是人中龙凤,至于治理贪官污吏,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还有句话杨帆憋在心里没说,朱元璋的无力感,某种程度上来源于文官权力的膨胀。
历史上,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看似是科举南北之争,实际上是文官集团对皇权的一次试探与挑衅。
朱皇帝在人生尽头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幸而因为杨帆的出现,他身边还有朱标、朱雄英,以及马皇后相伴,才不会那般悲凉。
待杨帆离开皇宫返回锦衣卫衙门,就见蒋瓛正在门口等候,身边还跟着几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
蒋瓛上前行礼,说道:“杨大人,这几个人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一个时辰了,说什么都要见您一面,要奉上什么……海外奇珍。”
海外奇珍?
杨帆心里一动,然后饶有兴致地看向三人,问道:“你们有船队出海?都到了哪里?得到了什么宝贝?”
杨帆并未将三人放在心上,这几人顶多也就是下了南洋,做些小买卖。
“启禀大人,我们是泉州人,当年杨大人您担任过泉州知府时,曾与我们这些海商宣传过,这海外有名为玉米、土豆这样的奇特作物,还有数不尽的金矿!”
杨帆眼眸发亮,说道:“的确有这么回事,莫非你们几个人派了船队出海,找到了什么东西?”
当时,杨帆不过随口一说,目的是鼓励他们走出国门,开辟海陆,至于抵达美洲那些地方,在杨帆看来根本不可能。
三人之中有一人,将随身携带的锦盒取出来,慢慢说道:“金矿没找到,但是大人您描述的那土豆、玉米,我们的船队还真就找到了!大人,您看!”
杨帆往锦盒里面一看,里面正放着他许久未见过的两种作物——土豆、玉米,不过个头都很小。
蒋瓛从未见过此物,不禁啧啧称奇,道:“刘老板,你们从海外带回来什么奇怪的玩意儿?这东西能吃否?”
杨帆双手捧起土豆,对蒋瓛说道:“圆融,千万别小瞧这东西,这东西只要种下去,无论大明的大江南北,哪怕是辽东那样的苦寒之地,都能顺利生长,让百姓填饱肚子。”
闻言,三人互相看看,皆是面露喜色,刘老板更是试探着问道:“杨大人,我们派出了十三条船,最后就回来一艘,这么多年花费的钱粮着实不少,当年您在泉州府可说了,谁能找到这些宝贝,就有赏赐的。”
另外一个商人在一旁附和:“对对对,我们想着杨大人您一言九鼎,肯定会给我们些赏赐,我们就来了,不要太多赏赐,只要您能将我们出海的费用给我们报销,就成了。”
三人完全没意识到,他们带回来的两种作物,未来将彻底改变大明的农事。
闻言,杨帆放声大笑,说道:“本官不止要报销你们出海的费用,还要重赏,在你们花费出海费用的基础上,再补贴十倍!不,二十倍!”
三人听到这话,顿时都乐坏了,不住地谢恩。
他们还有不少土豆与玉米的种子,加起来大概有七八个锦盒这么多,都取来给了杨帆。
杨帆让陆仝带他们去领赏,自己则领着蒋瓛,连夜研究起土豆与玉米来。
蒋瓛翻来覆去看了数次,啧啧称奇道:“大人,下官还从未看过您对案子之外的东西这般感兴趣,这些小玩意儿,真那么厉害?”
杨帆取来辽东的地形图,还有新绘制的永安都司的地形图,道:“辽东都司,永安都司,地处苦寒,本次‘郭桓案’累及天下多少人?未来将有至少几万人被流放到永安都司去,吃什么?喝什么?本官一直在为此担忧,这不,救星来了!”
蒋瓛凑过去,发现杨帆正在地图上圈屯民点,他忍不住说道:“大人,您奉命彻查郭桓案,立下这么大的功勋,依下官看未来还会高升,陛下肯定将您留在京城,当成肱股之臣,您就别操心辽东都司与永安都司的事情了。”
杨帆闻言,圈屯民点的笔微微一抖,然后笑了笑并未说话。
洪武二十年,四月末,因“郭桓案”被波及的人在四月末达到了高峰,随着陆续有人被送往永安都司流放,天下人对杨帆的不满,或者说对皇帝的不满达到了极致!
五月初,江西婺源发生民乱,有百姓夜袭府衙,烧毁了府衙,扬言:杨贼不除,大明将亡!
死在袭击之中的衙役多达十五人,就连衙门的幕僚都被活活打死两人。
五月上旬,福建泉州府再度爆发民乱,有百姓打着“诛杀杨贼”的旗帜,将泉州城内泉州百姓为杨帆修的雕像砸毁,甚至一度差点攻陷泉州市舶司。
五月中旬,浙江衢州府爆发百姓大规模集会,抗争“杨帆大恶之举”,请求朝廷“诛杀杨贼”。
后五月间,又有浙江绍兴府、福建晋江县、江西景德镇等地,爆发民乱。
民乱的矛头直指杨帆,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堪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五月末,应天。
奉天殿内一片窃窃私语,新任的刑部尚书周帧微微低垂着眼眸,听吏部尚书詹同,与工部尚书赵俊议论。
郭桓案,刑部尚书王慧迪受其弟王慧宇牵连,降职成为刑部侍郎,由此周帧才上位。
詹同轻声说道:“听说陛下今日命杨大人上朝,看来陛下已经下决定了,杨大人,多半保不住喽。”
赵俊眉头微皱,说道:“江西、福建、浙江三地连续爆发民乱,还将泉州府杨大人的雕像都给砸了,民意汹涌,这一关不好过啊。”
詹同见周帧不吭声,问道:“周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周帧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地说道:“该怎么处置,有陛下圣心裁决,周帧不敢妄议。”
詹同翻了一个白眼,正欲说话,朱元璋上朝了。
官员们例行山呼行礼,商议国事,杨帆则站在百官之中,自始至终没有发一言。
待商议完国事之后,朱元璋说道:“还有哪位大人奏事?”
文武百官沉默了片刻,都察院御史卢忠走出来,高声说道。
“陛下,臣都察院御史卢忠,弹劾锦衣卫指挥使杨帆,杨帆在彻查‘郭桓案’时,肆意妄为,激起百姓民变,导致大明祸患四起,臣请求陛下,褫夺杨帆长安侯爵位,削去一切官职,贬为庶民!”
卢忠参奏的内容太狠,将堂堂的驸马爷,长安侯,直接一撸到底。
朱标闻言,面露愠色,道;“卢大人,杨大人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彻查郭桓案尽心尽力,怎可因为几场民乱,就将他贬为庶民?”
朱标的话音落下,翰林学士刘三吾站出来,行礼说道:“殿下,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乃是天下的根本,如今,百姓群情激奋,都嚷嚷着要‘杀杨贼,保大明’,这是民意民心,岂能等闲视之?这不是‘几场民乱’,这是事关国本的大事!”
刘三吾说完,另外一位翰林学士张以宁也不甘示弱:“刘大人所言有理,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百姓闹了乱子,国家不安宁,为何不安宁?因为有贼人在兴风作浪,搅乱朝堂,如果不及时清理,恐怕乱子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请陛下、殿下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