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略当然明白自己现在有多穷。
他也非常清楚,光靠一份维修铺的工作,压根不可能养好一个家庭。
只是从另一个层面来讲,这间维修铺也并不是普通的维修铺。它是这个年代非常稀缺,甚至略显高端的——电脑维修铺。
铺子的老板陈璞,是新湖电子科大的学生,最初和游略在一个网上论坛认识。
这年代能拥有私人电脑的家庭都不会普通到哪里去,一开始陈璞只说自己家是卖水果的,后来游略才知道,原来他父亲是鄯田市有名的水果大王,承包了好几座山头,生产的水果罐头甚至跨国远销。
或许是对方的家境让游略联想到曾经的自己,从而被刺痛自尊心,他逐渐减少了和陈璞的往来,连带着都不怎么在那个论坛出没。
陈璞倒是还给他主动留过几次言,一连几个月没得到回复,也就作罢。
毕竟网上认识的朋友再投缘,交情也深不到哪里去。
所以,当这天陈璞接到游略电话时,内心除了意外就是意外。
就算是从前,他们也基本都是在论坛或者通过邮箱沟通——因特网达人们认为这样的方式更时髦,拿着电话大声显摆那是庸俗的生意人行为。
正午的日头下,陈璞拉开维修铺的卷帘门,用下巴夹着大哥大:“孙行者?我店开了啊,就是上次说的那个地址,你有空就过来呗,今天估计也没啥生意,我们直接在店里聊。”
孙行者,游略的网名。
他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唯独《西游记》的原著反复看了好多遍,心里一直有个西天取经梦,以至于网名也向偶像看齐。
好巧不巧的是,陈璞的网名竟然叫白龙马,最开始他们会产生交集,就是因为这志同道合的取名方式。
游略在网上塑造的人设跟孙行者很像,叛逆、潇洒、侠义。
在陈璞的想象中,应该是个花臂光头的一米九壮汉,为了更好地招待这位灵魂友人,他甚至还去烟酒行买了几斤白酒。
然后他见到了真人——一个帅得可以直接去剧院演西游记的俊朗男青年。
青年穿着挺括的白衬衫,曲指敲敲卷帘门,语气礼貌:“你好,请问白龙马在吗?我和他有约。”
陈璞憋红了脸:“你……你别他妈告诉我你就是悟空?”
一句抑制不住的脏话,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网友面基,果然颜值就是正义。
……
游略出门面基当然不是为了工作。
他虽然接触计算机很多年,也自学过编程,但对于维修电脑硬件这件事,其实并不是那么擅长。
他来,是为了把那本熬夜写的小册子分享给陈璞。
对方接过薄薄的小学生方格簿,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这是什么?你儿子的课后作业?”
“首先,我还没有儿子。”游略示意他翻开,语气很认真:“其次,这是我写了很久的财富密码,你得重视。”
“什么什么密码?”
“你先看吧,看完就知道了。”
“……”
陈璞并不缺钱,开维修铺也是爱好使然,比起游略的娱乐式上网,他对计算机更多了一份专业的热情。
所以,要不是看在多年网友的情谊上,陈璞压根就没兴趣看这种简陋的“财富秘密”。
但他才翻到本子第二页,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就开始放光,面色也逐渐凝重起来,时而低声念叨几句,整个人看上去沉浸感十足。
游略在这两毛钱的方格簿里写了一个很完整的创业计划,其中频频提到的核心内容,就是陈璞最近非常感兴趣的门户网站。
他有个关系不错的学长前年出国了,时常给老同学们分享一些最新的海外资讯,听说目前在海外,门户网站是非常热门的投资版块。学长兼职的那个站点,这半年来光广告收入就高达120万美金。
陈璞一直以来都对互联网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也尝试过不少项目,从最开始创立失败的bbs论坛,到维持至今的实体维修店,到让他小赚一笔的网络安全软件,甚至还跟同学合伙做过线上邮箱,只不过全是小打小闹,跟在人家后头捡芝麻,没有一个达到他的想象预期,这让他不免有些挫败。
然而游略的这本计划,却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头脑中的某一条灵光被击中了。
“你说的个人主页,具体是指什么?”
看到最后几页时,陈璞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国内目前的门户网站,你所熟知的那几个,易集、fnoo,还有被鲸鱼资本收购的华so,本质上大同小异,都是对比cm开发出来的搜索引擎。”游略拿圆珠笔点点本子,对目前的市场资讯信手拈来:“我们如果要参与进去,照猫画虎肯定不行,必须要提高我们的核心竞争力。”
“核心竞争力?”
“互联网,本质上就是一个虚拟商品,既然是商品,当然需要满足用户需求,或者,给我们的目标用户创造需求。”
陈璞完全没注意,游略其实已经偏题了,自己明明问的是个人主页,对方却开始采用一些话术给他洗脑。
他听得如痴如醉:“创造什么需求?”
“搜索引擎,满足了用户搜索信息的需求。那在此基础上,用户会不会产生分享信息的需求?当网络成为一个大型社交场所,用户会不会产生联络信息的需求?”
“当然会!”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去主动满足用户的这部分需求呢?比如,给他们免费提供个人主页。研究表明,当人类对一项事物的投入成本提高,放弃难度也会相应提高。那么,当用户发现自己能够主动装扮自己的主页空间,对其依赖性大大增加后……”
“等等。”陈璞下意识打断他:“你说免费?”
“当然。如果是付费,那怎么叫核心竞争力?”
游略旋开笔,开始在纸上画图:“前期都是需要资金投入的,但你首先要明白一点,用户不会一瞬间大量涌入,我们计算一下,假设给每个用户提供50m的空间……”
游略和陈璞聊了一下午。
每当对上对方狂热的眼神,他都觉得自己像什么来路不正的传销大师,通过一些花言巧语从傻白甜信徒手里骗钱。
于是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提出告辞:“总之,我的思路差不多就是这样,具体细节计划书上都有,你再看看,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陈璞大惊失色:“你这就要走了?”
“快五点了,我对象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你拨个号回去,就说今天跟朋友吃。”
“恐怕不太好。”游略摇摇头:“我们明天就要去领证结婚了,总不能让她一个孕妇自己准备吧。那未免太缺德。”
一句话信息量太大,又是结婚又是孕妇什么的,陈璞摸着脑袋反应了好一会儿。
等他终于回过神时,对方已经踩着自行车骑远了。
“哎孙行……算了,看在你结婚的份上,后天说就后天说吧。”
夕阳卷过破旧的车库店面,落在青年宽阔的后背上,伴随着车轮在地上轧出的道道金黄,意境浪漫。
如果是二十年后的陈璞,就会发现这场景像极了电影画面:主角们准备发家起飞时,被导演给予的辉煌暗示。
游略在五点半的时候顺利回到了家。
由于路过菜场,他还买了不少菜肉,又称了一斤俞晚很爱吃的卤鸭掌。
俞晚看到后哭笑不得:“你怎么大晚上的买菜啊,都不新鲜了。”
“是吗?”游略挠了挠额头:“那我下次早上去。”
“你还是好好工作吧,菜我自己去买就好,我估计你连猪肉平常多少钱一斤都不清楚。”
对方把最后一盘烧茄子端上桌:“反正学校那边还有些事情,我想等到6月底再正式找工作,这段时间都比较空。”
“6月底吗?”
游略愣了一下,才惊诧道:“可你现在怀着孕,你要出去找工作?”
“那不然呢?我总不能一毕业就在家躺着吧,那我读这四年书还有什么意义。”俞晚好气又好笑。
“你们专业不是包分配吗?而且6月份正是难受的时候,天气也热。”
游略想象了下一个大肚子孕妇在炎炎烈日下跑单位投履历的画面,表情瞬间焦灼起来。
“上个月通知刚下来,我们专业也取消分配了。”俞晚倒是很平静,还反过来安慰他:“不过我们学校在省内还有点名气,工作不愁找。而且我学会计的,就算找家工厂上班,也是坐办公室,不会多辛苦。”
她说:“倒是你,你第一天去陈璞那里上班,怎么样啊?他肯不肯要你?”
“陈璞求着让我留下来。”游略笑笑:“工作也挺好的,很清闲。”
“那不错。总之有活干就先干着,我们好好努力赚奶粉钱,再苦不能苦孩子。”
游略点头,接过她手里的饭勺,表情很认真:“你放心吧,我肯定会赚到生孩子的钱的。”
夏天太阳落得晚,一直到七点来钟天都还半亮,俞晚白天去称了喜糖,还买了不少包装盒,打算晚上自己手工包装好。
游略就在旁边帮她的忙,两个人一直弄到九点多,才把结婚要用的东西准备得差不离其——虽然不办婚礼,但仪式感还是要有,至少墙上贴几张喜字,衣服也要熨妥帖才好看。
只是晚上睡觉前,游略还是没忍住,烦恼地揉了好几下头发。
“你真的就要这样跟我结婚吗?”他问:“就这么敷衍的,连套婚纱喜服也没有,也不拜天地?”
俞晚忍不住笑出来:“你在想什么,都什么年代了啊还拜天地。”
“我的意思是,好歹要有个正式的婚礼。不然你以后想起来,会觉得很亏的。”
“我们不是要请朋友们吃饭吗?也算是酒席了吧。”
女生盘腿坐着,把长发拨到椅背另一侧晾干:“其实我也不是完全心疼钱,我只是觉得,如果要办婚礼,送我出嫁的人至少得是我的亲生父母才行。”
“我伯伯伯娘他们,面上倒是对我很不错,不仅供我吃穿上学,平时连重话也很少对我说。去年过年的时候,我爷爷还跟我讲,就算我亲生父母在世,也不可能对我这么好。”
她露出个有些嘲讽的笑:“可我真看不上他们那一家的做派。”
跟俞晚谈恋爱这么久,她很少提及自己家里的事,今天晚上是第一次认真谈。
游略听得很专心。
“还没搬到雩县之前,我们在村里住的屋子,都是我亲爹妈建的,那可是砖房,就因为说要照顾我,给他们白住了十几年。他们住的正屋,俞翔是个男孩子所以要单独分开,我却要跟俞早挤一间。就没人讲他们占了多少便宜?”
她抿抿唇:“当年我爸出事,公社里还给了不少赔偿补贴的,那些钱我到如今也没见着过一分。”
“我外公生前是赤脚大夫,我妈出嫁的时候另外给陪嫁了两根老参,他们竟然一直瞒着我。后来为了俞翔上学,要在雩县买房子,他们偷偷把参卖了凑钱,我表婶娘看不下去,躲到屋头后跟我说了这事我才知道!”
“我跑去问,我伯娘倒又装起好人来,叫我放心,说那房子有一半肯定是我的。可他们房子买都买了,也没见加上我的名字,怎么就一半是我的了?”
俞晚冷笑一声:“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真的诚心,等到他们死了平分这遗产,还要等好几十年呢!”
“……”
游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前情铺垫,那部纪录片里一概没有提到。估计是不利于塑造女主角人设,所以被导演艺术删除了。
可对于经历着真实人生的俞晚来说,每一样都不是可以轻松过去的小事。
他沉默片刻,想说“不必忍,大不了我陪你去把话说开,该自己的东西就要拿回来。”
但是沉思过后,还是安慰般摸摸俞晚的脑袋:“没关系,我们不稀罕这点东西。他们非要争就给他们好了,至少这样,谁也没资格说你忘恩负义。”
其实根本不止“这点东西”,但没凭没据的,俞晚也讨不回来多少。
当初就连跟她亲妈最要好的表婶娘,也只愿意在私下偷偷提点她,要是真闹起来,村里没人愿意为了一个失孤小姑娘跟俞家翻脸。
曾经俞晚也不甘心,也每天夜里都计划着要如何“争家产”,权衡利弊后,到底还是无奈作罢。
现实就是这样,你觉得委屈,对方说不定还认为养大了你已经是莫大的恩德。
既然如此,倒不如潇洒一点,走了干脆。
游略和俞晚在第二天去民政局领了证,分喜糖时,给他们□□的人笑盈盈地夸了句“郎才女貌”。
俞晚这时候肚子尚未显怀,看上去苗条又靓丽,于是就被游略硬拉着去照相馆拍“结婚照”。
游略特地找的市里最大的照相馆,还可以借服装,虽然没有婚纱,但有一条非常漂亮的红裙子,俞晚穿上去后就跟香江女明星一样,连老板娘都跑过来旁观,甚至没忍住动手给她化了一个妆。
女生仰头看着西装挺括的游略,忽然就觉得,其实不办婚礼也不是什么非常遗憾的事情了。
如果,如果未来的日子可以一直这样顺心,那想象起来好像也很美好。
当初她选择跟游略在一起,所有人都说她势利眼,年纪轻轻就想着要攀高枝做富太太。
可是在那样的年纪,遇见一个俊朗阳光,又神采飞扬的少年,每天在你放学时都骑着自行车送你回家,给你买奶油冰棍。
那时候坐在车后座,呼呼刮过耳际的风那么舒服,冰棍尝起来是那么甜,又凭什么要求这个女孩子不心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