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于世,想要的各不相同。
有人执着于功名利禄,有人沉迷于爱恨情仇,有人碌碌无为只想躺平摆烂。
而有的人,或许还在试图追寻理想。
理想这个词,正儿八经说出来,竟然有点好笑。
但是吧……
“向卿云,我从前确实很讨厌你跟你那个妈,也想过以牙还牙,或是让你们自讨苦吃,至少不能活得这么舒坦。”
“但可惜有人教过我,人的一生就这么长,哪怕是浪费,也应该浪费在更有质量的事情上。”
“我母亲如今四十几岁,总算是有机会离开那个小山村,拥有足够的自由,不必再为我所累。她热衷于创作,有摄影天赋,最近还在学习剪辑和运营,我想她规划中的未来生活,一定不是回到你口中那个家,和莫名其妙出现的新家人争强斗胜。”
“等有空了,你也可以回去问问刘君女士,她有没有想过,其实她忧心忡忡的那些东西,我母亲压根没放在眼里?”
……
傍晚时分,来往的人很多。
然而天空被乌云笼罩,整个视野都是灰沉沉雨濛濛一片,很是压抑。
游略在这种风雨欲来的低气压中说了这么长一串话,也有些疲惫。
他揉揉眉心:“算了,都是废话,你当耳旁风听过就忘了吧。等会儿回去后最好表现得开心点,别让你身体不好的姥姥姥爷受刺激。”
“走吧,去买水。”?
“……”
向卿云全程怔愣,张嘴几次却哑口无言。
由于大脑cpu一下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只能下意识跟在他身后往便利店走,结果连步伐都是凌乱的。
两个帅哥前后走在街边,其中一个还魂不守舍踉踉跄跄,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你是喝醉了么?”
游略不由得拧起眉头:“能不能正常点,还是内心戏控制不住了非要当众演一下?”
向卿云:“……”
“要不晚点再回去吧。”
他深吸一口气,面露苦笑:“我可能需要时间缓一缓。”
……搞笑。
你们算计着非要来找人,结果找到人了你们又需要时间缓一缓?
游略简直无语。
转身拐了个弯,迈步朝右边的巷子里走去。
“你去哪儿?”
“网吧。”
“去网吧做什么?”
“写毕业论文,给你时间缓。”
“……”
对于游略来说,人生中确实有太多比跟向卿云在街边唧唧歪歪更高质量的事情要去做。
比如毕设就是其中一项。
网吧的钱是跟向卿云aa的。
这家伙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上过电视杂志的青年精英,偶像包袱极重,进网吧后强烈要求开了个包厢。
游略烦得要死,又不想和他继续扯皮,只能掏出手机刷码付钱。
好在包厢的空间足够大,两台电脑各摆一头,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向卿云没开电脑,坐在沙发上聊微信。
手机震动声从头到尾就没断过,他眉头紧皱,整个状态凝重得仿佛人生都快要完蛋了。
然后中途抬头,突然看见游略同样眉头紧蹙,面色凝重。
……只是人家电脑屏幕上是一篇专业文献,还时不时在word窗口内敲下自己的思路,才半小时过去已经敲了近两页,可见其专注。
向卿云没忍住:“你这种时候还真的有心情写毕设?”
“不然呢?”
游略头也没回:“要像你一样开始上演苦情剧么。”
“……我的意思是,你就完全不担心你妈在家的状况?”
“不担心。”
“为什么不担心?”
“……”
“哈喽,你在听我说话吗?”
“没有为什么。”
游略烦躁地删掉刚才打的那行字:“她至少是个有独立思考和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可是……”
“你要是担心你妈你就回去,刚才a的钱我转给你。”
“……”
向卿云终于明白跟游略打铺垫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他顿了顿,直接问出心中最深的疑惑:“好歹,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你姥姥姥爷,你就这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么?”
“认了才是,不认就不是。”
“血脉亲缘不管认不认都断不了,而且我想他们也不会不认你。”
“到时候看他们怎么说吧,我无所谓。”
“可是照理来说,”
向卿云斟酌了一下措辞:“照理来说,谢家是书香世家,我姥姥姥爷社会地位也算可以,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前途上,都能照顾到你。况且你老家那边都是父亲的亲戚,谢家是你母亲的家族,多一份亲缘多一份助力,你以后做学术也好,在社会打拼也好,光靠你自己其实是很难的……”
唉。
游略终于停下敲键盘的动作。
他转过身,开门见山:“向同学,在你完全不了解我的前提下,到底是为什么那么喜欢给我下定义?”
“啊?”
“我的专业排名全系第一,我的研究生导师是阎同和。”
向卿云没反应过来:“这我知道啊。”
“我的b站账号粉丝前天已经超过一百万了。”
“……恭喜。”
“我每周开直播的收入应该比你公司的纯利润还高点。”
“……”
“我比你长得五官端正一些,高至少三公分,洁身自好,没有黑历史,还是一名党员。”
向卿云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十分刺耳,再次皱眉:“你扯这些身高长相做什么?”
“是为了告诉你,我以后做学术也好,在社会打拼也好,光靠我自己,都不难。”
他淡淡扬唇:“向卿云,我跟你不太一样,劝你少代入。”
……
我跟你不一样。
这句话,向卿云从前在不同人口中听过很多次。
“向卿云,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家世。”
“向卿云,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像你长得帅不愁妹子追。”
“向卿云,我跟你不一样,我就压根没有一个学霸的脑子。”
……
但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在同样的话上听到完全不同的解读。
——向卿云,我跟你不一样,我比你强。
那瞬间带来的的强震撼和错愕,让他甚至没有闲暇关注来电提示。
直到沙发上手机的震动声越来越明显。
游略不耐烦地抬眸示意:“电话。”
向卿云反应慢了半拍,捡起手机后发现竟然是母亲打来的。
还打了好几个。
“喂,妈?”
“卿云,你跑到哪里去了?”
“哦我,我在外面买东西。”
“买什么东西啊,快回来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呢。”
“……那游略,我跟游略在一块儿来着,要叫他一起回来吗?”
对面显然愣了愣,片刻后笑道:“说什么胡话呢。你们既然在一块儿,当然是一起回来了,本来你谢阿姨也要打电话给他的。”
“好的,那我现在就过来找你们。”
向卿云挂了电话后才忽然想到,之前去游略家,是阎教授开车带他们过去的。
刚才又在巷子里转了一大圈,绕来绕去的,他已经完全忘记地址了。
好在游略似乎也收到了微信消息,从电脑前站起身:“看样子他们应该聊得差不多了,走吧。”
“谢阿姨不是说还要买点吃的回去吗?”
“我点了外卖。”
“……哦行。”
他们离开其实已经一个来小时了。
放在学校,老师都能讲完半个章节的内容,顺便放个课间休息。
也不知道那边到底聊得怎么样。
但估计气氛再糟也不会有他今天经历的糟。
向卿云只要一回想起游略说的那些话,心头就充满了烦闷和焦躁。
偏偏游略就好像真的没事人一样,一路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变化。
开门后对上姥爷,还极有礼貌地颔首打招呼:“谢教授。”
他把外卖提进屋,礼数周到:“我买了点粥和点心,分量不多,你们先垫垫肚子。”
顿时就显得后面空着手尴尬进屋的向卿云很不懂事。
刘君女士不由得拿眼睛瞪了自己儿子一下,又反应极快地露出个温和的笑:“你们是去买晚饭了啊,我说怎么在外面呆这么久。爸妈,你们午饭就没吃,肯定饿了吧?多亏孩子们想得周到。”
建议是谢慈君提的,饭是游略单独买的,和“孩子们”半点关系没有。
但这会儿不管是谢慈君还是买饭的游略,都懒得跟她掰扯这茬。
游略进门时,特地观察了一下大家的神情。
母亲神情很平静,脸上没有怒气没有悲伤,也看不出什么喜悦和欢庆。
两位老人则一看就知道是大哭过的,自打进门起,谢姥爷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自己,好像在审视着什么,眼神偏和善。
至于谢姥姥,还拿着纸巾拭泪呢。
情绪最外露的莫过于刘君女士。
又是抽纸巾安慰谢姥姥,又连忙接过游略手里的外卖张罗大家吃饭,还不忘拍了拍向卿云的背指责他眼里没有活,都不知道帮忙收拾收拾。
同时她拉过游略的胳膊,轻叹一声,语气柔和:“孩子,你今天吓坏了吧?别担心,是好事,晚上咱们好好聊聊,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游略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先吃饭吧。天气冷,容易凉。”
……刘君女士就感到有些尴尬。
游略对谢姥姥和谢姥爷是有尊重的。
在原剧情中,这两位老人从没有放弃过寻找自己的女儿,在女儿和外孙回家后,也是真心地、全力地去弥补那缺失了二十几年的亲情。
只是有些隔阂无法轻易抹去。
原剧情中的谢慈君新闻媒体描述得苦难无比,他们又是亲自到的上坎村找人,穷乡僻壤、家徒四壁给他们带来的震撼太大,他们很难原谅造成这一切苦难的犯罪者。
犯罪者里,有人贩子,有游家,有村民……唯独游略,身上一半流着罪恶的血,另一半却流着谢家的血。
甚至还是谢家唯一的香火传承。
纪录片里有说到,认回谢家后,游略确实也改姓了谢。没有珍惜罢了。
所以两位老人的态度再矛盾,再迟疑,甚至反感和憎恨,游略都是可以理解的。
也正是因为对母亲和老人的尊重,他才没有在这时拆刘君的台。
一顿饭吃得很沉默。
几乎都是刘君在说话。
游略在回家前就已经看见了母亲给他发的微信,说是前因后果都已经和老人家讲清楚了。
他还特地问了下那两封信刘君是怎么解释的。
母亲回:说没见到过我的信,钱也不是她寄的。
哈。
游略觉得这实在是很拙劣的借口。
但母亲说,既然她敢这么解释,就说明她一定做了相应的准备,没证据的情况下,谢姥姥谢姥爷从不会去恶意揣摩一个人。
那行吧,这确实是很美好的品质。
母亲能养成如此坚韧且善意的三观,也是家学教养。
不能因为人家没跟自己一样刻薄多疑,就去轻易指摘。
游略把一盒热粥推到谢姥姥面前:“紫米粥,我妈说您喜欢喝这个。”
在谢慈君的指导下,桌上点心一样样摆出来都是老人家吃惯了的。
闺女还记得二十几年前双亲的饮食喜好,这一下又差点让谢姥姥红了眼眶:“以前你念中学的时候,还总抱怨说早餐天天都是紫米粥,不爱吃里头的红枣,偷偷挑出来放回锅里被我骂……”
“那时候小不懂事。”
谢慈君笑笑:“后来游略念中学,我也监督他吃红枣。”
……哪有这种事。
他上中学都是住校的,很少在家吃饭。
游略点点头:“嗯,红枣益气养血。”
“你把他养得很健康。”
谢姥爷说:“我来的路上听同和说,他书念得很好啊,是个聪明孩子。”
同和就是阎同和,游略未来的研究生导师阎教授。
谢慈君想了一下:“爸,都忘了问,你们怎么会找到游略的老师那里去的?”
“哦,是小君帮忙联系的。”
谢姥爷说:“她跟同和是老同学了,当时着急,也没个联系到你们的途径,正好听卿云说起了这层关系……唉,也是病急乱投医,回去该给人家赔个礼的。”
向卿云下意识看了游略一眼。
事实上,阎教授还跟游略道歉了。
游略神色自若,仿佛压根就没听到这些话。
“慈君,我看你们好像在收拾搬家,你这次要不跟我们一块儿回去,搬回津城老家住?”
刘君在这时开口:“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让阿姨把游略的房间也收拾出来,到时候正好……”
“我马上就去杭城实习了。”
游略礼貌回绝:“就不必考虑我的住处了。谢谢。”
刘君微怔,用笑容带过方才那一瞬间的尴尬:“那慈君你……”
“我跟游略一块儿去杭城。”
谢慈君的语气很礼貌:“等空下来了再回家陪陪爸妈。”
“你,这是去陪孩子实习?”
“去杭城采采风,那边比较好取景。”
“取景?”
“不是说阿姨您每天都在家反反复复看我妈的视频么。”
游略抬眸:“难道您不知道,我妈拍视频对场景要求还挺高的。”
“你妈……拍视频?那些视频是你妈拍的?”
“脚本都是她写的,很多镜头她必须出镜,所以我暑假在家帮忙打了下杂工。”
游略说道:“现在账号做得大了,已经在准备雇摄影助手和助理,不然我妈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
刘君实在是很难想象,谢慈君在山里呆了二十几年,竟然还时髦地学会了拍视频和自媒体。
关键那个账号她也关注着,内容质量很高、风格很正派,好几次被官方媒体所表扬,已经不能被单纯打上他们所看不起的“网红”标签了。
而谢姥姥更难以接受的是:“要去杭城?什么时候?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你,怎么不回家住!你先是来京城也不通知我们,这会儿又说要去杭城,这真是,真是……”
“工作所迫嘛。”
谢慈君笑了笑:“趁着身体素质还可以,四处跑跑,给自己赚点养老钱也好。”
“你回家里来,我们难道还养不起你了?”
“你们那点积蓄,就留着自己养老吧。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花爸妈的钱。”
话音刚落。
刘君拆筷子的力道就猛地一歪,差点没戳到自己。
游略立刻递过去一双新的筷子。
他的语气从未这么友善温和过:“刘阿姨,您别担心,我妈是说她自己不是说你。向卿云刚刚还跟我诉苦,他这些年做学术、在社会上打拼,光靠他自己很难,只能寄希望于他姥姥姥爷多照顾。这个是正常的,毕竟现在的社会,年轻人生存压力都大,您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刘君:“……”
向卿云:“……”
这顿饭到后面吃得十分沉默。
因为负责热场子的刘君女士在被游略毫不客气地怼了几次后,再也没有心情开口,给自己立好女儿、好阿姨人设了。
于是大家就只能在这窄小的空间内,尴尬的氛围中,默不作声地喝粥吃包子。
着实有点食不下咽。
谢姥姥谢姥爷看到视频的当天,就跟学校里请了假,急匆匆地买了最近的城际票从津城赶来。
舟车劳顿外加情绪起伏过大,他们早已面露疲态。
老人家是不能累的,又正逢秋寒,小小的疏忽就容易引发大病。
向卿云给他们订的高档酒店在二环内,离这儿有些远,趁着夜色还不算太深,谢慈君主动起身说送他们下楼。
免得再晚更打不到车了。
这其实就是逐客的意思。
毕竟谢慈君还说:“爸妈你们在这勉强还挤得下,六个人就真睡不好了。屋里现在也乱得很,要不还是先回酒店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们。”
……
刘君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总觉得谢慈君话里有话,好像在指责自己和卿云是外人,硬要插进他们一家之中,多余又占地儿。
可奈何无论打量几次,对方都从容平静,目光清正,看不出任何暗讽的意思。
——越是这样,刘君心里越不舒服。
之前被游略怼,她还稳得住,觉得不过是小孩子年轻气盛不懂礼貌,没必要不计较。
但只要谢慈君一开口,她五脏六腑就起了股焦躁的气,听什么都很刺耳,必须花大力气做表情管理。
于是在路边等出租车时,刘君半开玩笑道:“游略,你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忙啊,连多送送姥姥姥爷都没空。”
就在刚才,出门之前,谢姥爷提出让闺女外孙跟他们一起回酒店住一宿,被谢慈君拒绝了。
理由就是游略马上要去杭城实习,得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刘君当然是没有信的,还觉得这个托辞太过临时和敷衍,搞不好谢慈君只是装出来的镇定,才这么着急催他们走。
没想到游略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确实忙。怎么说呢,毕竟我不像您的儿子是天纵奇才,读书创业上电视当明星一个不落,还有时间精力陪您在这里装笑面佛飙演技。”
“……”
如果说,今天前面的那些交际往来,游略都还算给他们面子,那这话一说出口,就非常尖酸刻薄了。
简直就是当面往刘君脸上甩巴掌。
这位优雅的中年贵妇在此刻终于收敛起笑容,微皱着眉,眼神阴沉:“游略,怎么说我也算你半个长辈,你用这种态度对待你的长辈,是不是有些过分?”
游略嗤笑:“您要真是我长辈,那我不如回炉重新投胎。”
“你太没分寸了!”
刘君面带薄怒:“游略,我知道你头脑聪明,但都这么大人了,除了读书考试,也该学点礼仪教养……”
“妈,妈。”
还没等她把气发完,向卿云已经急忙拉住了她的胳膊,连连劝阻:“很晚了,车到了,我们还是抓紧回去吧。说这些没意义的。”
刘君错愕地望向自家儿子。
却见向卿云眼底流露出几分恳求和忧虑,她狐疑地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止了话头。
不过也没再看游略,转身就朝出租车走,高跟鞋蹬蹬蹬踩得很急,甚至把向卿云也拽得一个趔趄。
……真是好draa一对母子。
游略倚着树干轻轻摇头,目光转向了另一边:
与夜色近乎相融的斜风细雨中,谢姥姥正恋恋不舍拉着闺女说话,而一晚上都保持着平和冷静的谢慈君,也在此刻终于红了眼眶。
如若没有旁人干扰,母女重逢,其实本该就是这样的感人的画面。
可惜现实总是无法做到像电视剧安排得那般完美,就好比那辆在他们依依惜别之时,忽然开过来按喇叭催促的汽车,就十分破坏氛围。
游略想了一下,如果今天晚上这几场大戏的导演是卞子默,他一定会痛心疾首,觉得最后导出来的成品是个失败品。
首先在节奏上就是一团糟。
该煽情的时候没能煽情,该留白的时候没能留白。
本该是相认名场面,结果演到一半重要配角忽然离场了。
女主人公全程情绪都没表演到位,连带得和她对戏的人也跟着冷静下来。
高光戏份从执手相看泪眼变成了街头吵架、饭桌阴阳。
一环扣一环,环环要素都很杂乱,从而显得最后的分别也过于平淡。
好好一部苦情剧,就这么变成了流水账式的市井小民纪录片。
但游略认为很好。
真正的生活里本就没有那么多情绪可以浪费。
哪怕是在原纪录片中,游略被认回谢家之时,对陌生的姥姥姥爷也没有萌生出所谓的浓厚亲情。
他更多的反而是对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兴奋和喜悦。
他甚至还畅想过,当女神章秋白得知自己才是谢家的亲生血脉,而向卿云不过是个“假”外孙时,会不会因此而识清渣男真面目,对自己芳心暗许?
……原剧情中当然是没有。
现在的章秋白也不会。
除却游略之前那番当众击垮她自尊心的操作已经将章秋白同学完全得罪,更重要的还有一点是:谢慈君压根就没有打算公开自己已经和父母相认的事实。
这个公开,不仅仅指面向媒体大众,还包括谢家的亲朋好友。
“爸妈,既然你们是看了网上的视频才认到我,那肯定也知道我现在的状况。”
“如今的时代,数字媒体很发达,信息传递很迅疾。网络上识得我的人很多,知道游略的人更多,这么大的私事突然传了出去,必然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谈,往其中掺杂许多道听途说。”
“妈,你教过历史,教过中文,肯定知道舆论的力量了。我是想,在我们自己将事情考虑周全、做周全之前,先不要向外声张。毕竟我都好说,你和爸尚且教着书,游略还上着学,这个影响是难以预料的。”
——谢慈君这样跟两位老人家解释道。
谢姥姥谢姥爷当然都听得明白,也认为这很有道理,答应了一定会跟身边的亲戚朋友保密。
闺女平平安安找到了最重要,其他的旁枝末节怎么都好说。
确认好后,谢慈君不知道想到什么,目光转向旁边的刘君。
她的笑容很淡:“刘君,十年前的信,或许是寄丢了。这段时间的联系,也可能都是误会。那么这次我和爸妈说的,你都听得明白吗?”
刘君错愕了一下:“……慈君,你是在跟我说?”
“对。毕竟不是小事,有误会还是提前解释清楚比较好。”
“……我没有误会。”
刘君女士也是好本事,都快气炸了还能保持礼仪笑:“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肯定尊重你,不会往外瞎传的。”
“大家彼此尊重就是最好了。那游略的老师也是你找来的,可能还要麻烦你?”
“……好,我今天晚上就找老阎说。”
“多谢。”
“……”
瞥见刘君女士在背后死死紧攥的手,都快把包带扯断了。
游略心想,在气人这件事情上,他还是没有他妈意简言赅。
……
夜色中的离别,总算是在雨声变大之前拖泥带水地走完了流程。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司机敲着车窗一直在催。
而撑着一把伞走回出租屋的谢慈君母子,并没有因为刚经历了场家庭关系风暴而陷入尴尬的凝滞。
正如游略刚才回答刘君的——他们真的很忙。
人的心理是阶段性进展的。
刚来到京城收到那包钱的时候,前些天账号粉丝关注量超过一百万的时候,游略告诉她刘君带着摄影团队去上坎村“寻亲”的时候,谢慈君就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长久保密下去的。
所以在好些时日前,她就开始写一个重要的脚本。
按照原计划,应该是搬去杭城后,再谨慎推敲,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上传。
然而今日谢姥姥和谢姥爷的到来让她意识到,这个视频必须得提前拍摄了。
至于是什么视频……
谢慈君从抽屉里翻出一份脚本,递给儿子:“你看看。”
“我看?”
游略被她认真的态度所震慑道,迟疑片刻,才翻开封页。
这本子是游略学校发的草稿本,张张纸上都印着理大的水印标志。
此刻纸上除了水印,还有密密麻麻的钢笔字,黑色底稿上叠加着无数蓝色圆珠笔删改的痕迹,他连翻七八张都没完。
而在最开头的那页,游略看见,纸上写了个大标题。
叫——《我的二十五年》。
……
[老村田哥]这个账号,在很多自媒体人眼里都是个难以复制的奇迹。
它更新速度很慢,互动率极低,信息量很少,甚至比那些戴头套的游戏up主还神秘。
至少到现在了,也没一个粉丝打探出来,视频中的这位中年女人叫什么名字。
但它奇迹就奇迹在:哪怕工作态度如此得敷衍,涨粉速度还是奇快,粉丝粘性极高。
至今好几个权威媒体都发文给它做过宣传,称其是一种创新和值得学习的榜样。
不管是行业内还是行业外,都有无数人都猜测,这背后存在着一个专业的团队。
否则怎么可能仅凭一个视频就爆火,账号定位如此精准、稳固,还联动了直播大平台搞学习直播,甚至在宣传和恰饭上都那么耐得住性子。
根本就是很熟悉自媒体领域的大佬,在经验总结和团队协作之下精心打磨出来的东西嘛。
说来说去,还是资本的产物啊资本的产物。
反正业内百分之九十都是这么认为的[摊手]。
——直到秋天降温之际,[老村田哥]的账号忽然上传了一个特殊的视频。
那一天也真是很特殊,几场秋雨过后,气温大幅下降。
哪怕离开了北方到杭城,在室外还是能感受到丝丝入扣的寒意。
谢慈君找了个满是落叶的院子搭景,在镜头前正襟危坐。
他们刚到杭城,还没租好房子,这是游略定的民宿,空间比酒店宽敞明亮,更方便录画面。
最起码卞子默在点开视频时,就说了句:“游略在杭城租的房子还挺有范儿的,秋雨梧桐叶落时,啧,经济独立就是不一样。”
“游略发视频了?你开个公放呗。”
“你自己没手机?”
“放那边充电呢,我泡着脚走不开。”
“……”
卞子默无语地摘下了耳机,将平板放到了桌面上开公放。
光看开头的布景,他还猜是不是什么做木工活的视频。
毕竟院子里就摆着一套木制桌椅,配合着满地的梧桐叶,饱含深秋古韵。
结果镜头模糊了一下又对焦。
画面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中年女人,轻轻抚平衣服褶皱,凝视着镜头询问:“好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道清朗的男声:“嗯,可以开始了。”
……
可以开始了。
——是以自我介绍开始的。
“你们好。”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适应,片刻后再次开口:“你们好,我叫谢慈君。”
人的声线好像会随着年纪增长而越发厚重。
谢慈君沉默了那么多年,不知不觉中,就已经习惯了稳重简洁的措辞方式。
谢慈君少女时期很爱表达,参加诗社、辩论赛,说起话来感染力比一般人都强。
但过去那么多年,在漫长的沉默中,她不知不觉就习惯了稳重简洁的措辞方式。
就像此刻坐在镜头前这样,平淡而沉着地介绍自己的名姓、家乡、母校,出类拔萃的成长史,和二十来岁时,急转直下的人生。
这让卞子默下意识去确认了一下今天是不是四月一号。
后来又觉得,哪怕是四月一号,也不会有人开这种玩笑。
对于自己被拐卖的过程,谢慈君讲得不多,用一笔带过的方式,尽量不因为自己记忆的模糊而误导观众。
但后来提到的一些经历,还是让人窥见了其中的沉重。
“最开始语言是不通的,有几年的时间都没办法和周围交流,所以也无从求助。不过事后回想,当时的处境下,不求助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那个年代农村没有那么富足,温饱尚且是需要努力的事情,再加上当时生命确实不由自己所把控,必须得学习一些生存技能……”
“当然,人在痛苦里熬久了就会麻木,麻木了反而没有那么痛苦。所以习惯几年后,对于活着这件事,好像就变成本能一样,都忘记去思考为什么……”
“这样是不太好的。”
卞子默已经呆掉了。
不光是他,旁边泡脚的穰岑也是完全怔愣的状态,指着手机:“游略、游略他妈……”
粉丝们比起她对游略更熟悉,所以总是称呼她为游妈。
可是游略他妈对于成为“游略他妈”这件事,曾经也非常绝望。
“你的生育权不在你手里,但你仅剩的价值又只有生育,我想这是最痛苦的,因为会让你怀疑你作为人的本质。现在去想,其实当初真正支撑我的是仇恨,而并非生育出来的血脉。”
“我跟游略现在处得还可以,是因为双方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我并不想因此而去美化这件事,但凡有一点选择权,我都不会做出这个选择。但凡游略有一点选择权,他都不想这样被选择。”
“所以重视并珍惜自己所有的选择权,我想这很重要。”
……
谢慈君的稿子写得很长很长。
但拍成视频后,其实也就不到五分钟,除了简单自述过往的人生经历,更多的反而是她的自省和感悟。
只是她并没有以说教的方式去表达,而仅仅在舒适地分享。
视频的最后,有半分钟游略的独白,以旁观者的视角去介绍母亲如今的生活状态。
“在老山村的日子里,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她也不喜欢被人叫名字。时隔多年她重新成为了谢慈君,我希望未来她也永远就做谢慈君,而不需要任何代称。”
所以也就是在这个视频发出去的几分钟内,[老村田哥]改名为[谢慈君]。
正式移交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