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柴皇后落泪。

一开始她是惊慌的,拼命解释,甚至腿一软栽跪在赵徵面前恳求地望着他,惊慌失措反反复复道歉,但后来越说,语句却渐渐清晰起来,她虽流着泪的,但表情和语气都变得坚定。

她甚至有想到留下来可能会遭遇什么下场,落着泪告诉赵徵让他和柴武毅都不必管她。

赵徵忽然想起一个词——“为母则刚”。

过去因为有柴太后在,柴皇后不用想这些,她只需按着柴太后吩咐去做就可以了。

万事都有柴太后顶在最前面,柴太后有条不紊自会安排好一切。

这是赵徵第一次见到柴皇后表现的为母则刚,但却不是为了他。

他感觉讽刺又荒谬。

胸臆间像有什么翻滚叫嚣着要炸裂开来!偏偏他却全无办法,满腔激愤,可这一瞬对上柴皇后的盈盈泪目和惶惶哀求,却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所有悲伤愤怒被堵在了咽喉,宣泄不出去一丝半分!

他捏紧拳,重重喘息着,可就在这时,柴义飞速掠回,急促低声:“主子,行宫发现了!”

“追兵冲出,已经开始搜索了!”

一直守着母子二人的陈达简直焦急得不行:“主子,追兵快到了,再不走来不及!”

赵徵和柴皇后对视了半晌,他仰头闭目,掩住泪光,“……好。”

“这是你选的。”

你别后悔就行了。

他绷紧脊梁站着,哑声说一句,霍转身离去!

赵徵走得很快,一掠已不见。

转身前那决然的目光,刺痛了柴皇后的心。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不住赵徵半丝的衣摆,肩膀裹着的披风滑下来,她摔倒在地上,手撑在紧犹带体温的黑色披风上,愣愣仰头看着,眼泪滑了下来。

第89章

纪棠带着一行人百来人伪装成商队镖师, 分前中后三个小队,顺着人流一路往南。

得益七夕宵禁暂停,哪怕大半夜驿道上都依然人流不绝, 乐京里头马上就该反应过来了, 他们当然是要立即走的。

一路紧赶慢赶马不停蹄, 到了下半夜出了京畿地界,在一处叫皴乡的小镇停了下来。这时已经下半夜了, 驿道商队渐稀基本看不见了, 出了京畿基本就安全了, 一切顺利, 纪棠就没有更换接头点,吩咐停下来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走。

最重要是等赵徵。

纪棠累倒不怎么累, 刚她在马车上咪了一会儿, 就是挺担心赵徵的。

翘首以盼等了有快一个时辰,赵徵终于回来了。

嘚嘚的马蹄声, 一行六马以极快的速度疾奔而来,打头赵徵黑衣黑马, 几乎被夜色融为一体似的。

他是孑然一身回来的,背后并没有马车。

身后柴义陈达五人大气不敢喘,气氛死一样的沉寂。

黎明前的天太黑了, 而赵徵身上的黑色劲装颜色也过于黝深, 两种浓稠的黑色映衬下赵徵的面庞也添上一层晦暗的色泽, 他见了纪棠在等他, 勉强扯了扯唇,想说话,动动唇却没说出来。

“回来啦?”

纪棠退后一步让他下马, 她用寻常轻快的语调说话:“我们也是刚到不久的,休息一下正好等天亮再启程。”

她睁大一双眼睛抬头看他,伸手去拉赵徵的手,才发现他手心汗津津的,浑身肌肉也紧绷得很,跟石头似的。

纪棠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拉着他柔声说:“进去吧,咱们先洗洗。”

赵徵为了接柴皇后,一路风尘仆仆连脸都没洗过,驿道都是黄土铺的,近看他头发两鬓和身上的黑衣一层的泥尘。

这个货行是暗部的据点,后面连着一个大院子,纪棠已经命灶房留了热水了,她拉着赵徵的手回到正房,脱了他的上衣,推他进浴桶,“水调好了,进去吧。”

七月的夜风,已经有些凉了,薄薄一层夏衫阻挡不了露水的潮意,赵徵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觉得浑身冰凉冷硬,钝钝的僵得厉害。

直到他浸进热水之中。

隔间蒸汽腾腾,浴桶水温有些高,他被烫了一下,但融融暖意驱走寒气,他紧绷的身躯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了。

纪棠抽了他的发簪,把束得紧紧的发髻打散放下来,赵徵的头发乌黑浓密,发根粗硬,正如他的人一样,倔强又执拗。

纪棠用篦子给他细细顺着头发,一下接着一下,把浮土都梳干净了,然后拉个桶过来,舀了瓢热水浇在他的头发上,打了打胰子给他洗头发。

纪棠愿意心疼人的时候,那是极温柔极细致的,细细揉搓着,温热的水一勺勺浇下来,她还把两手伸进来按他的头皮,用指腹轻轻揉压按摩的。

从头顶至百会穴一阵阵的酥麻,在天灵盖一直传到四肢百骸,赵徵僵硬的身躯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了,他闭上眼睛,仰着头头安静靠在桶壁上。

等洗好了头,纪棠用棉巾给他擦个七成干,松松用发带束起来,“好了,起来吧。”

赵徵起身换了身干净衣服,人出来看着精神了一些,纪棠拉他到长榻一起躺下,亲了亲他的眉心:“睡会吧,等天亮才出发呢。”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大概一个时辰左右。

赵徵连续快马赶路,已经很疲惫了,照理刚洗澡放松过,他应该很快就睡过去才是。

可是他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纪棠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不是柴武毅也不是赵徵,对柴皇后没什么滤镜,今天这出就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她就心疼赵徵,他这人感情太浓烈,偏偏亲缘又太浅薄。

不管什么劝慰,在此时此刻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夜很黑,屋里没有点灯,暗影幢幢的,窗棂子投进来的一点点光显得格外的微弱。

赵徵喃喃说:“我想起我哥了。”

像呓语,儿时记忆一下子翻涌出来。

赵徵小时候总是会撒娇喊胞兄做“哥哥”,也就渐渐长大,身份也不同了,才改为更正经的“大兄”。

他的哥哥只比他大不到两岁,但他是长子,是长兄,上有父母祖辈寄予厚望,下有胞弟嗷嗷依赖,后来还封了皇太子作为一国储君,他是个很有责任心很懂事的孩子,自小就把责任背在自己身上,尊爱长辈体贴父母疼爱弟弟,处处妥帖,从不让人操心。

相比起赵徵,皇太子才是那个真正没有让母亲费心过的孩子。

因着柴皇后秉性柔弱,先帝叮嘱长子长大后要好生照顾母亲,他记在心里,很小就懂得体贴母亲,懂事得让人心疼。

后来先帝被暗算战死沙场,十二岁皇太子稚嫩的肩膀从那一刻起就彻底扛起了的长子责任。

赵徵看见母亲改嫁会当场红了眼圈,闹别扭一个月没去看母亲一眼,但皇太子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他甚至还强忍着去柔声安慰郁郁寡欢的母亲。

他的哥哥,不但从未见过柴皇后表现的为母则刚,他甚至还因为长子能干,小小年纪就作为被母亲依赖的角色。

赵徵想起那个时候,很多次他趴在哥哥的肩膀上委屈落泪,而哥哥总会抱着他一下下拍抚,哄他安慰他,他伏在哥哥的肩膀,而那个稚嫩单薄的肩头承担起一切。

赵徵心肝拧着疼,他心疼极了,心疼那个鲜明活在他记忆里的哥哥,也恨极了,不甘极了,他当时恨不得抓着柴皇后的肩膀拼命摇晃,质问她,凭什么?!

他恨不得立即回头,一剑就戳死了那个小崽子!

赵徵终究还是没忍住,霍地坐起来:“既然她不肯走,那就罢了!”

微光自窗棂子透入,映在赵徵另一边的侧脸上,他脊梁挺直下颚紧绷,声音微哑也不高,却带着一种毋从回斡的语调。

那是她选的路不是?

他的母亲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坚定的决定,这第一个就是决定离开他。

赵徵哼笑一声,声音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讽刺,听得人怪难受的。

“阿徵?”

只是她刚说话,赵徵就侧过头来了,朦胧的微光下,她蓬松的发丝缠在肩颈上,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大眼睛温柔地仰看着自己,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和担忧。

他心一暖,柔声说:“别担心,我没事。”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我是有点难受,但比起从前想的要好多了。”

赵徵是伤心,是难受,但对于这个结果,他其实也不是一点没预想过的。

在刚知道柴皇后怀孕时,他思想就不可抑制地往这方面滑过。

毕竟他是柴皇后的亲生孩子,他再爱自己母亲再不愿相信,但其实潜意识对自己的母亲还是很了解的。

连柴兴钟离颖提起这事都不敢一口断言,赵徵又怎可能无知无觉呢?

只是从前他拒绝去想,不愿意接受而已。

到了今天终于还是真实发生了。只不过,比起那时候想象的,赵徵现今却要好过多了。

“我有你,有舅舅,有钟离伯父,还有柴兴柴显他们。”

他并非孤独一人。

他有爱人,有亲人,有兄弟,还有一众誓死追随他的心腹将士,赵徵才刚刚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哪怕母亲选择不要他,但他还有他们,不是吗?

其实这事要是发生在柴显事件前,那赵徵肯定没这么容易释怀的。他爱恨太过浓烈,性情太过执拗,估计被母亲舍弃的那股浓烈怒恨怕恨不得毁天灭地焚毁一切,伤人又伤己。

但这事是发生在柴显之事后面的——他依然会愤懑,依然会伤心、难过,但却比当初得知柴皇后怀孕时预想的要好过太多了。

他一路快马狂奔宣泄,又和纪棠倾吐过后,心里就舒服了很多,情绪也渐渐缓过来了。

赵徵坐了片刻,说:“这是她选的,若有朝一日我与赵元泰兵锋相对至关键时,我也不能为了她退让半分的。”

他轻声说,脸色平复了很多,没有怄气,也没有愤懑,只是在平铺直述一个事实。

若真到了那时,他退一步就死伤无数,甚至会连累舅舅柴兴等人的生命,更甚至最后败北全军覆没。

他付不起这样代价。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退的。

他静静说着,纪棠却是欣喜,从来没有哪一次,赵徵遭遇了这种情感伤害,他能这么快就恢复过来,甚至还这么清晰地说出以后两难他会怎么样,她能很清晰感受到,他心理状态的好转。

纪棠当然是欢喜的,她其实不怎么在意柴皇后的,毕竟就见过两面而已,大半个陌生人。

她关心这个人,是因为赵徵,因为集团利益,她总担心对方给赵徵带来太深的伤痕。

现在发现没有,她立马就将这人抛在一边了。

“嗯。”

纪棠笑盈盈的,亲了他一下:“我家阿徵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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