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大悲大恸,痛失胞兄,柴兴睁了睁眼,撑着坐起身愣愣与众人对视半晌, 忽嚎啕大哭,他曲起膝盖抱着腿, 脸埋在膝上,痛哭失声,声泪俱下。

“哥,大哥——”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时。

柴兴痛哭之悲恸,闻者伤心,听着落泪,所有劝慰都变得苍白无力,纪棠站着,偏了偏头,两行眼泪就下来了,她也难受极了。

可她却无能为力。

从来都没有像这么一刻,去这般痛恨一个人。

纪棠偏头抹了抹脸,所有人都低下头,刘元看看她,纪棠微微摇头,刘元默然,他也知道,劝慰没用。

刘元李胜等人低着头默默退出去了,就剩纪棠在帐内无声陪着柴兴。

柴兴哭了很久,哭得声沙力竭,可能有两三刻钟,一直到赵徵来了。

赵徵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饱浸雨水的牛皮重铠缝隙里依然血痕斑斑,纪棠察觉有风,一回头,才发现他站在帘后,一手挑起滴滴答答的雨水,风带动帐帘,在他手上拂动。

也是头一回,他进来后注意力没先放在纪棠身上,赵徵飞马过来的,大踏步进了医帐区,离得远远,就听见柴兴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这种痛失亲人痛失胞兄的痛楚,可能唯独他最懂,往日大咧咧不拘小节总嘀咕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柴兴,此刻正蜷缩在窄小的行军床上,哭得肝肠寸断。

赵徵喉结动了动,他踏着雨水慢慢走进来,无声站在行军床前,许久:“阿兴。”

柴兴抬起头,一双黑亮有神的浓眉大眼此刻变得又红又肿,见得赵徵熟悉的容貌,他悲从中来,“……阿徵,大哥,大哥他……”

柴兴哽咽着,却半晌说不出那句“没了”。

“我知道。”

“我都知道。”

赵徵慢慢坐下来,手放在柴兴的肩膀上,拍了拍,用力揽住他,哑声告诉他:“你的兄弟还有我!”

柴显不在了,但你的兄弟还有我。

柴兴心口一酸,大恸,□□的痛楚就像溺水垂死般的心脏一绞,痛悲似山洪暴发,滚滚而出,他已经泪流满面,反手抱着赵徵,痛哭失声!

嚎哭再起,那满满的悲恸随泪水倾泻而出,赵徵也闭上眼睛无声落泪。

纪棠无声吐了一口气,轻轻撩起帘子出了去,轻轻摆摆手示意高淮等人守住门,不要让人进去了。

哭出来就好了,总算能把悲伤宣泄出来了,不然憋着她还要担心。

让他们兄弟在里头吧,旁人不要进去打扰了。

让柴兴好好哭一场,好歹能好过些。

……

雨停了,天空铅云很重,厚重的乌云在天空流动盘旋,积蓄着下一场的雨势。

急行军并未携带辎重,帐篷不多,刘元说给她安排一个帐篷休息,纪棠摇摇头,帐篷有限还是让给伤兵吧。

她拒绝了,换了身干的衣物,找了个小山坡,垫块大叶子抱膝坐在上面。

风有点凉,暑气被一场大雨浇灭了,她深呼吸几下,对刘元他们说:“你们忙去吧,不用这么多人跟着我。”

这里是己方大军休整范围,不怕的。

纪棠坐了很久,可能有大半个时辰,赵徵才过来。

她有些怔忪,抱膝看着天际流云,感觉身边有人坐下,侧头一看,原来是赵徵。

“柴兴怎么样了?”

“好些了,我叫人烧了热水,给他擦洗擦洗先把衣裳换了。”

大悲大恸损精伤神,柴兴一身湿透,正是风邪入侵的好时机,等他痛哭一场情绪稍稍缓些之后,赵徵就立即叫人烧水给他沐浴更衣。

纪棠望了不远处的医帐一眼,低低说:“那就好。”

她又看赵徵,有些心疼:“你怎么不去休息一下?”

他摇摇头:“我不累。”

赵徵解下佩剑,身后的石面斜坡已经被风吹干了,他慢慢往后躺了下去。

仰看天际流云,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柴显战死,眼见柴兴这样,他黯伤固然是有的,但难免又忆起自己,感怀自身。

他最能体会柴兴了,这等痛失胞兄的伤恸,他也深切体会过。

赵徵到今日,都依然记得那一瞬心脏绽裂般的剧烈痛楚。

简直痛不欲生。

他想了片刻,却又无比庆幸,抬目看苍翠欲滴草叶滚动的水珠,他伸手折了一枝,清澈的的水珠一弹滚落,掉在他的脸上额上,沁凉沁凉的。

赵徵侧头,看着躺在下来的纪棠,他轻轻唤了一声阿棠,喃喃道:“幸好有你。”

幸好有她在,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渡过那段悲恸伤痛和之后的漫漫时光。

是她,轻快热情,灿烂阳光,一直围绕在他的身边,抚平他的伤痛,占据他的注意力,让他得以熬过漫长的伤痛期,重新走了出来。

是的,今天似曾相识的情景,赵徵突然恍惚有种走出来的错觉。

一度经历过失去,才恍然自己正在拥有,他的人生固然失去了极多极多,但依然是拥有的。

拥有舅舅,拥有表兄弟,还拥爱人,以及一直赤诚坚定拥护他的钟离孤许多许多人。

他们之中或许有叛徒,但更多的不是。

始终深藏在心底那把名为重创的枷锁,在今日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往昔百般劝慰都不到位的地方,突然就自己触动了。

赵徵喃喃的,声音很低很低,但纪棠听见了,他一瞬不瞬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脸。

很粗糙很粗糙的手,黑纱护掌反复摩擦的折痕和雨水,纪棠却不嫌弃他,他很轻很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如同触摸一个稀世珍宝,是那么地小心翼翼。

两人轻轻地亲吻在一起。

不带丝毫情欲的。

只是思绪起伏心潮流淌到深处时,渴望碰触对方。

唇轻轻触碰,慢慢开启,双目微微闭阖,口舌碰触在了一起,他们交换了一个很轻柔很轻柔的深吻。

许久,才分开。

赵徵握住纪棠的手的,放在自己的心口,他眼睫轻轻动着,喃喃道:“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离开我。”

那双琉璃色的剔透眼眸,蕴着一层水雾,里头蒙着深深的依恋爱意和脆弱。

“没不对。”

“阿徵也没什么不好的。”

纪棠对着他这双盛满依恋专注的美丽眼睛,温柔微笑,柔声告诉他:“我喜欢你了。”

“我喜欢阿徵呢。”

是啊,不知不觉,不知何时开始的,情感就悄然发生了转变,纪棠已经喜欢上他了。

“真的吗?”

赵徵霍地坐起身,睁大眼睛看她,又惊又喜。

纪棠嗤嗤笑了一声,半跪起身,捧着他的脸,在他的眉心亲了一下,笑道:“真的!”

真是个傻子呢!

……

纪棠抚了抚他的脸颊,感觉瘦削了些,他身上里衣还是湿的,铠甲的牛皮里子吸透雨水变成深黑色。

不远处高淮等人不敢过来,但面露急色看向这边,手里还捧着替换衣物。

纪棠拉赵徵起身,走到临时设置的帅帐,让人提水给他擦身换衣服,高淮等人急忙捧着铠甲去烘干,纪棠把赵徵按在简陋的茅草床上,“你快睡会,我去看看柴兴。”

赵徵连续大战奔袭三夜两昼,他必须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至于她,互通心意固然让人微甜喜悦,但这微甜喜悦也没能持续太久,情绪很快就被沉甸甸的现实坠回来了。

纪棠得去看看柴兴。

还有,柴显的尸身也得去找回来装殓。

伤心过后,还有许多事情得趁这点时间处理好。

纪棠安置好赵徵,快步出了帐门,天空灰云流动盘旋,偶尔一处散开,灰蒙蒙的透着微亮,一线泛白的天光射下来,让人感觉格外刺眼。

纪棠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几下,睁眼快步去了柴兴那帐。

柴兴已经梳洗更衣完毕了,一身修身的紧窄黑衣,短短一两个时辰,这个矫健魁伟的青年脸颊看着仿佛瘦削了许多,眼下泛红泛青,眉目萧索。

他情绪平复了不少,只依旧难掩伤悲,见得纪棠来,柴兴哑声唤了声,“阿棠”。

纪棠拉着他手腕,关切端详了他脸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们走吧!”

柴兴点点头。

他一抹眼睛,提起放置在行军床上那个大包袱,背在背上,和纪棠一起出了营帐,往山上行去。

那个大包袱装的是生石灰,纪棠也背了另外一个包袱,里面放的是搓好的湿帕和一身干衣服。柴兴的亲卫和刘元他们还抬了一大块油布。

条件所限,现在连棺椁冰块都没有,只能用生石灰收拾后再收进油布里,作简单收殓。

人往山上走,心沉甸甸的,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山上也该把柴显的尸身找出来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等到他们匆匆爬到一半的时候,迎面却碰上侯忠嗣!

侯忠嗣正是奉命率人清理山上战场的。

他飞奔而下,迎面遇上柴兴纪棠等人,离得远远,急促道:“纪先生,阿兴,我们没有找到柴显的尸身!”

翻了一个遍了,连断臂残骸也找过,就是没有找到柴显。

“什么?”

纪棠大吃一惊,心里却不由燃起了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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