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大漠。
阎将军府。
本就不大的宅子,内院本该是女眷居所的宅子,居然全部打通了,一半装了木桩,一半放了桌椅,此刻,院子里是一片读书声,稚嫩的童声各外悦耳醒神。
穿梭在课桌间的夫子是一位已过一甲子的老翁,这位夫子是将军府的清客,据说是阎将军的忘年交,姓名来历外人都不太清楚,只知阎将军称呼其为“木先生”,其人大智若愚,还颇通风水,常年一身墨绿色麻衣,须发花白,十足十的仙风道骨。
散学的时辰临近,木先生抽查了几个学生的功课,便让他们下学了,一如往常,这些孩子不肯走,都留下在将军府写功课了,木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一壶清茶,一柄蒲扇,一把太师椅,一如往常。
暮色渐变,孩子们也都三五成群准备回家去了,书童送了孩子们出去,遥遥在将军府附近看见一辆马车,心下生惑。
作为为数不多有兵权的将军,阎将军常年驻扎北地,十几年都不曾离开过北地半步,将军为人耿直,性情直爽豪放,却没什么朋友,而北地早年黄沙漫天,这些年种的树也不太能成活,虽然有所改善,但也还是贫瘠得很,故而,将军府不知多少年没有外人过来了,而这暮色四合之时,直奔将军府而来的马车,怎么看都不太合理。
书童跟着木先生在将军府待了将近十三年,说起来,真没见过几回外人来访的,疑惑之际,那一行人已经到了近前。
为首的男子人高马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大概是个侍卫,那人翻身下马,上前来。
“我等是来寻亲的,自东海岸而来,不知阎将军可在府上?”
“将军还在军营,各位既是寻亲,不知是哪家的?”书童疑惑不已,东海岸的确是阎将军幼年亲族所居之处,可阎将军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族中其他男丁也都先后战死疆场,女眷大多都殉情而亡,早无亲眷在世了,唯一的养子是薛公子,薛公子远在京都城,年少有为,自是飞黄腾达官运亨通的,薛公子倒是亲族尚在,只是那父族在京都城日渐式微,母族尚在南方富甲一方,上这儿大漠里寻哪门子的亲?
李尧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番这看起来才二十五六的书童,正色道:“阁下若是不放心,待阎将军见了我们,自然知晓是寻谁的。”
书童不为所动。
半晌,李尧无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祥云坠子,递过去,“烦劳将此物呈进去,贵府将军既然不在,首席清客也是能看明白的,有劳了。”
李尧站在石阶下都能比那书童高出半个头来,虽然看面容不太像是良善之徒,可这接人待物还是可圈可点的。
殊不知,那书童看到这玉坠子时,眼睛就直了,喉头一哽,清秀的面上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半晌吃把视线从玉坠子上挪到面前的大汉脸上。
深吸了口气,书童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缓缓问道:“敢问,里面那位贵人姓甚名谁?”
李尧怪异的看了眼书童,又忽然顿住,“你识得这坠子?”
“姓甚名谁?”
“……姓木,名安。”
书童虚晃了一下,看了眼不远处的守卫,高声道:“既然是将军的亲眷,便进府罢,请!”
李尧回了一礼,折返去请马车上的人,走了几步,一回头,却发现那书童跟了上来,正要开口,就瞧见那书童又在侍卫旁边停住了,仿佛方才只是想跟侍卫说句话,而不是想跟着瞧一瞧马车里的人。
那书童说:“府上来了将军亲眷,快去营中请将军回来。”
李尧按耐下心头的不解,快步回了马车旁,“主子,可以进去了。”
不多时,从马车上下来几个人,皆是一身灰色宽大衣裳,还披了暗色的披风、戴了黑色丝巾,从头发丝包到脚后跟,身量不敌成年男子,看起来颇为怪异,不像是来寻亲的,倒像是来养蛊害人的。
几个守卫心生疑惑,正要问,就听方才跟木先生的书童交涉的男子开口道:“我家夫人生了疹子,怕风,故而如此,不过无需惊恐,这病养几日就能好,并不传人。”
侍卫打量了几眼,又看了眼常年替木先生和将军传话的书童,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站了回去,继续站岗。
书童将人迎进去,几次差点儿走岔路,还同手同脚了一回,实在是丢人得紧,不过所幸将军府平时没有什么守卫也没有多少下人,这会儿周边半个人都没有,倒也没人瞧见罢了。如此安慰了自己一回的书童松了口气,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笑,顿时僵住了。
“多年不见,秋哥哥倒是一如既往的敦厚。”
木秋,不,是李秋,一行热泪滚下来,这回是顾不上丢人了,转头看了眼,几个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的几个人,大都都摘了面巾,好几张都是熟面孔,才两年不见,李秋就有些不敢认了,都是大姑娘了……
“姑娘又来打趣则个了,这么突然,半分消息都没有,先生怕是就业睡不了安稳觉了呢!”木秋转了回去,继续带路,慢慢嘀咕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是寻亲,寻的不是阎将军的亲,是他们先生的亲……
姑娘回来了,回来看先生了!
多好的事儿啊!
又要热闹起来了!
李秋就着袖子擦了擦脸,带着众人绕过去,路过的几个院子里,偶尔还有几个年纪稍长的书生还在用功。
看着那些院子,李湘有一瞬间的晃神,眼前看见的“不伦不类”的院子渐渐跟春雨惊蛰一路上描述的地方重合,院子里的书案、木桩,园子里的沙盘、兵刃,拐角处的松樟树,墙头的几根薜荔根……
还有,还有在将军府最里面藏住的一个小院子。
李湘头痛不已,仿佛看见了一个垂髫女童跑过去,推开了那院子的门,然后看见院子里面那棵树底下乘凉的老人,脆生生喊了句:“祖父!”
恍惚间,李湘真的看见了那个老人,就在树底下坐着,老人抬眼看过来,满目慈祥化作几分惊讶,又统统归于笑意……
“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