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紫禁城的藏书阁今日却比往常要热闹许多,宫人们忙前忙后,将宫灯点亮。
皇上破天荒地来了藏书阁,日间来的,一直未出半步,晚膳也是叫人送过来。
藏书阁这种地方,不消说皇上了,一般人亦不会踏足,到紫禁城当差若是被内务府调派到此地,多半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
俸银拿的少,十天半月见不着旁人,吃穿用度都是最下等的。
孟晓棠初初进宫,将私藏的首饰悄悄贿赂了内务府总管,这才换到了藏书阁这么个还算能待的地方。
她不是宫女,而是宫奴。
能挑选进宫做宫女的至少是民籍出身,再不济也是奴籍,而孟晓棠比奴籍更要低一等,贱籍。
多是犯了大罪的官员及其亲眷才会被贬为贱籍。
前两年孟晓棠还是官家小姐,她的父亲本是明月洲刺史,后来兄长带兵出征,一去不回,被诬为叛逃,整个孟氏都受到了牵连,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彼时她还未及及笄之年,便被贬为贱籍,进宫为奴。
一介娇弱官家女子突遭此变故,孟晓棠哭过怨过,但一进宫她就不再自怨自艾了。
进宫意味着还有指望,这里是王朝的中心,离天子最近的地方,她要见到皇上,为孟氏全族昭雪!
进宫最开始倒是一片热血沸腾,日子久了,心性似乎也淡了下去,除了藏书阁中零星的老宫人,她目之能及的活物就是院子上空的飞鸟了,和地上的蚂蚁了。
偶尔可以听见羽林军从宫门前经过的声音,可即便这种时候,嬷嬷们也不会让她去看,自个儿倒是倚在门前,倒也自由。
羽林军都是前朝文武大臣亲眷子弟,什么天姿国色小家碧玉没见过,常常目不斜视地就走了过去,一个眼神也不给。
孟晓棠很好看,她知道自己好看,藏书阁的荣嬷嬷也知道她好看,恨不得让她往脸上抹锅底灰。
今日皇上过来,嬷嬷们手都抖了,前后换了两拨人进去伺候茶水,一刻不到就被赶出来了,说是手脚太笨,又说眼神浑浊,不妥不妥都不妥。
皇上身边的梅公公怒道:“偌大的藏书阁就没个能伺候的吗?脑袋不想要了?”
藏书阁的总理太监黄建仁诺诺道:“有有有,但年纪太小,没见过世面,怕唐突了。”
“甭管!别是老妈子就成!快叫过来伺候着!”
黄建仁跑去到后院时,孟晓棠正打水洗衣,洗的都是嬷嬷们的被褥。
这冰天雪地的,她穿了一身打了补子的破袄,双手冻得通红,鼻尖和脸颊也红通通。
一见黄建仁,放下手中的木桶,规矩地冲他福了福身子:“小奴见过黄公公!”
黄建仁是这藏书阁里为数不多的善人,只不过他年纪大了,许多事看在眼里,有心无力,只能口头上干巴巴训几句。
“别洗了,跟本公公过来。”
黄建仁见她一身破衣服,头发也是乱的,忙领着她去厢房,让荣嬷嬷找一套还算合体的宫女服给她换上,又简单梳洗了一番。
站在她身后的荣嬷嬷翻了个白眼:“还抹香膏呢?骚气!”
孟晓棠笑了笑,把盒子给盖上,转身放到荣嬷嬷手中:“院里有棵石榴树,花开时节掉了不少,小奴看着可惜,捡来过了水制成石榴花香膏,嬷嬷不嫌弃就留着自己用吧!”
荣嬷嬷闻见她身上清甜的香气,转了转眼珠。
笑着接过:“孩子长大了,懂得孝敬嬷嬷了,好好好,等过些日子嬷嬷给你找个细皮嫩肉会来事的小太监,凑个对食!往后啊咱这宫里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凑对食是紫禁城中年长的太监宫女搭伙过日子,无儿无女,出不了宫,能做个伴儿也算是盼头。
可她才满及笄之年,远远不到与太监对食的年纪,荣嬷嬷这话即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在藏书阁里就不要心存指望。
活着就只是活着,而已。
能早早找一个人太监对食,对她这个贱籍宫奴来说已是天大的福报。
孟晓棠心中苦涩,望向荣嬷嬷时,却仍旧笑吟吟的,看不出一丝苦楚与难过。
“孟晓棠你快些,可不能让皇上等着啊!”
屋外黄公公连声唤着,孟晓棠哎了一声,转身出门,一路上黄公公千万般交代,茶水要不热不凉,得用指腹自己试过,动作要轻,不能扰了皇上看书的兴致。
………
孟晓棠一边听一边点头,说话间就到了正殿外,一位满脸福相的公公立在殿外,瞅见黄公公正要催促,便瞧见了他身后低眉顺眼的小宫女。
一身清淡简朴,脂粉未施,却如那三月枝头的青梅花蕊,叫人不由在她身上流连片刻。
“小奴孟晓棠,见过梅公公。”
直到孟晓棠给他行了礼,梅公公才回过神来,忙指了指里头,小声道:“黄公公都给你说了,里面的人可是天子,得把自己脑袋揣在手里那般伺候,懂了么?”
孟晓棠捏了捏拳头不由发抖,她想起被砍头的孟氏亲族,其中就有自己的父母。
梅公公只当她头一遭伺候皇上,心里害怕,直起身子,又安慰道:“害怕就对了,害怕才能小心翼翼,进去吧!”
孟晓棠点点头,浑身有些僵硬地推门而入,一进去,殿内就暖了,不似往常的凄风苦雨。
里面放了炭盆,这些火炭都是内务府亲自送来的,不冒烟不呛人,殿内还荡着些微的香气。
藏书阁卷帙浩繁,殿内比一般宫宇宽广许多,书架重重叠叠,其中灯火明明灭灭。
孟晓棠小心缓步,抬起眼帘偷偷看向屏风后的——皇上。
他斜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书页,看得出来年纪很轻,骨骼修长,手指尤其好看。
孟晓棠不敢再看,垂首立在旁侧,眼观鼻鼻观心,只等皇上吩咐。
皇上似乎也没看她一眼,偶尔传来翻书的动静,也没叫她添茶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