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到摩托车上坐好,骑手师傅转头看着陈凡,“现在去哪里?”
陈凡想了想,“既然来了棉纺厂,不如去棉纺厂门市部看看?”
作为云湖地区最大的纺织企业,那他们的门市部里,应该有不少好布料吧?
张觉民和张文良奇怪地看着他,正要说话,前面的骑手就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选得好,要不是你说,我都没想起来。”
张文良立刻问道,“棉纺厂门市部有什么讲究吗?”
骑手转过身来,对着他们说道,“讲究就没有,不讲究的东西倒是有。”
后面张家兄弟两人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倒是陈凡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把‘不合格品’拿到门市部去卖?”
他记得国营工厂一般都有自己的门市部,放开计划以后,门市部就成了工厂的重要销售渠道之一,每年都有大量的货物通过这种直接零售的方式销售掉。
而除了正常的产品之外,在这种门市部里面,还有一类“历史更加悠久”的产品,那就是生产过程中产生的“不合格品”,或者说是“二等品”。
哪怕是计划经济,上缴的任务产品也会有质量要求,如果不良品多了,工厂的领导必须要承担责任。tefu.org 柠檬小说网
但是任何工厂都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的合格率,那些“不良品”上级不收,自然留给工厂自己处理。
工厂的处理方式一般有两种,第一种是最常见的,那就是给职工发“福利品”。
只不过生活类产品的工厂在这方面还可以直接处理,不是生产直接消费类产品的企业,就要自己想办法消化掉。
这就涉及到另一种处理方式,也就是企业专门销售“计划外”产品的门市部。
所谓的计划外,不是80年代那种计划任务外的产品,而是在执行生产任务的过程中,通过上级根据任务量多批的“损耗料”,以及工厂自己想办法多获取的生产原材料,生产出来的超出计划数量的产品。
刚才骑手说没有讲究的东西,只有“不讲究”的东西,那不讲究的,不就是“不合格品”?!
果然,骑手笑着点点头,“对。”
顿了一下,又解释道,“棉纺厂除了最开始的纺纱车间,后来又陆续成立了纺织公司和染整公司,所以除了棉纱,他们的产品也包括各种布料。
相比其他企业,他们的不合格品也比较多,一方面是用不合格的棉纱,采用老旧机器纺织出来的粗布,这种布会有不少小疙瘩,摸起来很不舒服,按照正常产品销售,根本不会有人买。
另一方面就是纺织公司生产的正常不良品,这种产品的质量又更好一些,有些可能只是染坏了,完全不影响使用。
这两个方面的加起来,不良品就会比较多,只要机器一开就会有,所以门市部里一直不缺这类‘不讲究’的布料卖。”
他转头看了看三人,笑着说道,“要是你们要求没那么高的话,倒是可以去棉纺厂门市部看看,这种布料不需要布票,价格也比正常布料低一些。”
张觉民立刻说道,“不要布票?那还等什么!去去去!”
张文良赶紧点头,“现在就去,这都快中午了,再晚好布都被人抢光了。”
至于陈凡的意见根本不用问,去棉纺厂门市部就是他刚才提出来的。
于是骑手当即发动摩托车,突突突地开了出去。
到前面路口调头,顺着大马路往前开,五分钟不到,便在一间开着八个门脸的大平房前停了下来。
陈凡抬起头,第一眼不是去看偌大的“云湖棉纺厂门市部”的招牌,而是路边的一块路牌,喃喃念道,“厂北路?”
如果他没记错,姜丽丽的家就在这里,自己还往她家巷口的小卖部打过电话找姜甜甜。
骑手听见他的声音,一边熄火拔钥匙,一边说道,“对,这里就是厂北路,意思是棉纺厂北边的路。”
随后指向马路对面,“那里就是棉纺厂的职工宿舍区,这一片有几十排、好几百间宿舍,住了有几千人,几乎半个棉纺厂的职工都住在这里。”
然后又指向门市部的后面,“那后面还有一片宿舍区,不过是给干部住的,全部都是两层的楼房,气派得很,全地区没几家单位能比得上。”
陈凡从挎斗里下来,神情自然地笑了笑,“是吗,那挺厉害的啊。”
说着便走向门市部。
这时门市部里没有人买东西,他们是仅有的一批顾客。
不过柜台里的四个售货员却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自顾自地说着话。
陈凡只是随意瞟了一眼,便意外地看见一个熟人。
这不是那个什么刘姐么?
衣服换了,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纺织工帽子,身上还有一股浓郁的碘酒气味,显然是去诊所处理过。
看见了人,他也没当回事,这人又没看到过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
没人招呼,张觉民和张文良便自己去看布料,陈凡则两手插兜慢慢看。
这间门店不算小,一个小隔间就有20多平方,8大间全部打通,加起来接近两百方,和刚才的新华书店也差不了多少。
只是柜台里的产品却只有寥寥几种,依次是棉纱、纺线、缝纫线、粗布、细布。
然后就没了。
品种少,数量却很多。而且果然和骑手说的一样,“讲究”的没有,全都是“不讲究”的。
比如缝纫线,就是穿针引线的那个线,很大一个线锤缠着的,放在缝纫机前面的地上,可以用很久,服装厂就用这种线来缝制衣服,家里有缝纫机的也会经常用到。
这种线就必须要粗细均匀,才能顺利穿过针眼。可是这里的缝纫线,很多用肉眼就能看出大小不一的疙瘩,用大针还好,小针的话,恐怕就要用一段、截断一段,然后再接起来,烦都能把人烦死。
还有粗布,这里的粗布比农村社员自己用纺织机织的土布宽不了多少,土布也就七、八十厘米的宽度,这种粗布稍微宽一点点,正好一米,也不知道是什么机器生产的。
倒是最后的细布,看上去均匀有致,质量似乎不差,可是走近了看,就能发现上面的颜色深浅不一,一看就是染整出了问题。
这样的产品,只怕城里稍微讲究些的人大多都不会要,只有经济比较紧张、或者农村里的人缺少布料,才不嫌弃。
城里买这类布料的人不算少,只能做成穿在里面的衣服,外人也看不出来的那种,可是里面的衣服,何必用这么好的布料呢。
张觉民仔细看了一遍,再看看柜台上贴着的价格标签,细布3毛5一尺,当即就动了心。
3毛5一尺是最普通的棉布价格,像这种混纺的细布,价格一般都在5毛左右。而且这是精工细织的工业布,宽度达到了1米4或1米5,等于同样的长度,比土布多出了一倍的布量。
按照这个价格去算,几乎和土布是一个价格,能不心动么!
先小声和张文良商量了几句,张觉民走到那几个还在聊天的售货员跟前,客气地问道,“同志,请问这里的布要票么?”
那个刘姐不耐烦地回头说了一句,“不要。”
然后继续絮絮叨叨,“老娘今天倒了八辈子霉,被那只老鼠抓了好几下,要不是躲得快,耳朵都要被咬掉,亏大了我,这事必须让老李给我个说法。”
张觉民满脸无语地站在原地,“同志,我要买布。”
刘姐转头就是一句,“买布了不起啊,念念念,催魂啊。”
旁边一个年纪轻些的看不过眼,赶紧走过来,对着张觉民打了个手势,“老同志,伱要什么布?”
张觉民差点自闭过去,我才30几,还不到40,很老吗?
不过人家态度不错,他也不好发火,只能闷闷不乐地跟着过去。
陈凡也站在细布柜台前,想着自己要不要买点布料。
问题是这些染坏了的布料,看着确实有点扎心。
怎么就染坏了呢?
心里犯着嘀咕,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那个刘姐跟人掰扯。
“我是替他老李跑腿才遭的这份罪,他要是敢不赔钱,我就去找李副主任。哼哼,领导怎么啦?我还是八辈贫农呢,会怕他?”
边上有人在劝,“何必呢刘姐,自古说民不与官斗,你是不怕他,可是也没必要得罪他啊。”
“那我这罪白受啦?我跟你说,这事没那么简单。还有那个死丫头,要不是她死咬着不松口,我今天会遭这个罪?不行,老娘饶不了她……”
陈凡眉头微皱,又迅速放平,若无其事地选择布料,耳朵继续听那边的情况。
最后选中了一种棉丝混纺的布料,颜色是染坏了的黄色,倒是有点像后世的卡其色,虽然有些不均匀,不过如果裁剪一下的话,应该也能用,或者直接做成内衣、打底衫也可以,又或者直接做衬布。
这种布料轻柔透气,算是高档布料的一种,哪怕是次品,价格也不便宜,要5毛钱一尺。
陈凡默默算了算,做一套成人衣服,大约要7尺布料,根据身材不同稍有出入。5毛钱一尺,一个人就要3块5毛钱。
还行,能接受。
随后上前两步,对着那个售货员说道,“同志,麻烦帮我扯50尺那种布。”
售货员刚才一直在偷偷看陈凡,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么精神帅气的小伙子。等陈凡走过来说要买布,顿时吓了一跳,对着他笑道,“50尺?你没说错?”
陈凡也不多说,直接掏出钱,数了25块放在柜台上,笑道,“您看,我钱都掏出来了,肯定不会错。”
旁边三个同伴一起看着他,张觉民喃喃说了一句,“又来了!”
张文良倒抽一口凉气,对着大哥小声说道,“所以就不能让他出来逛街。”
他们一人才买了6尺布,打算做一身衣服,结果陈凡倒好,张嘴就是50尺,这能做多少衣服啊?
售货员见陈凡来真的,也很开心,当即笑道,“行,不过你先把钱收起来,我给你开好票,你到那边去结账,把钱给收款员。我这就给你扯布。”
说着先填单,将单据撕下来递给陈凡,再把后面展示柜上唯一的一匹棉丝混纺布搬下来,拿起柜台上的尺子,一尺一尺地量。
陈凡拿着单子到收款台付钱,瞟了一眼那个刘姐,还在絮絮叨叨,也不管另外两个人明显有些不耐烦。
其中一人见陈凡过来,迅速跑过来收钱开票,递回一张收据。
陈凡也没有故意耽搁、偷听消息。
其实根本就不用偷听,只要站在这间门市部里,连角落都能听见刘姐的嚷嚷声。
一会儿说要老李赔钱,一会儿说要去找姜甜甜的麻烦。
又是什么老李跟他爹分开住,我家跟老李家就在一条巷子里,今天晚上我就去找他,……
陈凡表面不动声色,看着售货员给自己量布。
量着量着,不仅陈凡发现不对,连张觉民和张文良眼里也起了嫉妒之色。
有这么量的么?
量一下让一点,总共要50尺,她就让了50下,这多出来的怕不是能有两尺?
长得帅就可以为所欲为?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两人目眦欲裂。
售货员量到最后,看了看最后还剩的一点,她干脆将木板一抽,重新将布卷起来,同时说道,“还剩一点就算了,省得我还要裁。”
张文良在一旁目光呆滞,喃喃说道,“那是一点么?最少也有两尺!”
张觉民咬着牙根,“加起来就是4尺,两块钱呐!”
就连骑手师傅也在一旁摇头苦笑,默默地掏出了烟。
原来长得好看真的能当饭吃。
售货员麻利地将布重新卷好,再折叠一次,用细布条捆好,放在柜台上推给陈凡,“同志,你的布好了。”
陈凡将布提在手里,顺手递过去两颗大白兔放在柜子上,笑道,“您的手艺真好,请您吃颗糖。”
售货员剥开糖纸,将糖放到嘴里,看着陈凡的背影还在痴痴的笑。旁边是刘姐毫无停歇的嚷嚷声。
走到外面,张觉民和张文良又是齐齐一声叹,心有千百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凡却不理他们,快步走到摩托车旁,将布放到挎斗里,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师傅,附近哪里有公厕啊?”
车手师傅立刻指着门市部后面,“棉纺厂里面就有。”
顿了一下,又有些为难,“不过厂区不容易进去。”
陈凡指着对面,“宿舍区那边应该有吧。”
车手立刻点头,“那里肯定有,我送你过去。”
说着就要上摩托车。
陈凡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说完撒丫子就跑,很快便横穿马路,消失在宿舍区的巷道里面。
等他再回来,又看到刚才的一幕。
三个人齐齐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眼里满是惆怅。
张文良,“宿舍区太大,又迷路了啊?”
张觉民,“半个多小时啊,你要再不回来,我们就该一个厕所一个厕所的去找了。”
车手倒是没什么情绪,只是问道,“陈老师,接下来去哪里?”
陈凡做出一副舒坦的姿态,大手一挥,“其他事情都放一放,先给你把《数理化自学丛书》买到再说。”
车手师傅顿时大受感动,赶紧站起来说道,“不用不用,紧着你就行,反正我家就在这里,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去。”
陈凡想了想,笑道,“那这样,旧货店你知道在哪里吗?”
大城市比较讲究,叫“信托商店”,但是在云湖,抱歉,就叫旧货店,爱来不来。
车手师傅当即笑道,“那肯定知道,有些人凑不到票,就去旧货商店买,那里收音机、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几大件都有。而且那地方距离我们卫生处不远,就在老城区,所以你要是没有其他事的话,逛完旧货商店再回去,就很方便。”
所谓的老城区,就是建国前的云湖市主要城区,相对应的,是50年代后期逐渐发展起来的“新城区”,包括棉纺厂在内的众多企业单位都在这个区域,是人人羡慕的地方。
等到几十年后,这里便是云湖的“棚户区”,是人人厌弃的对象。
陈凡哈哈笑道,“那正好,中心书店也在老城区吧,咱们就先去中心书店给你买书,然后去旧货店,完了就回招待所。”
这次车手师傅没有拒绝,点头笑道,“正好,可以顺着跑完。”
随后众人上车,摩托车突突突地往回赶。
先在中心书店下车,车手师傅顺利买到唯一的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
真没想到,连中心书店都只留了一套,估计其他新华书店要么没有,要么也只有一套。
想到这种可能性,陈凡默默为云湖的知青们哀叹。
你们大概是追不上卢家湾学子的脚步啦!
从中心书店出来,往前开了一小段,再转个弯,便是旧货商店。
陈凡一马当先走进去,车手师傅和张文良紧随其后,至于张觉民,则谨慎地留在摩托车上看守物品。
“小城市”的特点就是门店大、东西少。
这间旧货商店也不例外,近五百平米的经营面积,却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地方摆放了东西。
这里只有靠里面一条柜台,其他地方都是开放式的区域,新旧不一的自行车、缝纫机,都放在柜台外的空地上,另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家具,也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只不过数量就有些可怜,品种也不多。
陈凡只是绕着家具转了一圈,便自觉地打消了捡漏的想法。
最好的木料也不过是樟木而已,还有必要捡吗?
难道黄花梨、金丝楠木什么的,全部都在首都的信托商店里?
幽幽叹了口气,陈凡再去看缝纫机和自行车。
这类东西也不多,但是比起家具,已经算不错了。经过精挑细选,挑了一辆自行车和一台缝纫机,一共花掉150块钱,按新货价格算,可以说是血赚。
张文良有些不解,拉着陈凡小声问道,“你有马,还要自行车干嘛?还有缝纫机,你会做衣服?”
陈凡同样小声回答,“缝纫机是给我自己用的,我是真的会做衣服。自行车是帮我们杨队长买的,你是不知道,他盼一辆自行车,盼了十几年了,可惜钱够了,没有票,那辆八成新的看着还不错,带回去给他,他肯定会要。”
张文良有点小纠结,“那他要是不要呢?”
陈凡耸耸肩,“那我就自己留着呗,一天骑马,一天骑自行车,换着来。”
张文良抿抿嘴,突然问道,“不是,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钱啊?”
听到这话,陈凡猛地反应过来。
对哦,我刚建了房子,现在是负债状态,不能太奢侈。
便遗憾地摇摇头,“唉,买完自行车和缝纫机,我最后一点家底,连着出差预支的钱,全都花光了,这回是真的身无分文了啊!”
心里还在默默自我安慰,反正这里的手表也没什么好货,等下次再说吧。
张文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你看我信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