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一件事震动了整个云荒。
在白帝白烨猝然驾崩、女帝悦意登基后不到一个月,空桑元帅白墨宸上表请辞,挂冠而去。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女帝居然还下了一道御旨,昭告天下,宣布取消同白墨宸之间的夫妻之名,并允许其辞去元帅之职,携眷回乡。
这道空前绝后的圣旨令所有人瞠目结舌,连宣读旨意的内大臣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晌读不出一个字来。
空桑的六部藩王却在接到这个消息后纷纷选择了沉默,各怀心事。白族执掌云荒的时限只剩下两年了,而身为白帝的驸马和空桑的元帅,白墨宸过于强势的作风和绝对的兵权,早就令其他五位藩王暗自忌惮,生怕某一日白族起了异心,便能独霸王位。
为了消弭这种担心,玄族更是不惜发动了一场宫廷阴谋,试图将这个心腹大患一举拔除,却功败垂成,元气大伤。如今,白墨宸居然主动拱手交出了兵权,而女帝也下诏与他断绝关系,意味着白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权,自断退路,这对其他五个藩王来说是意外之喜,简直是多年心病一朝痊愈。
所以,当内大臣宣读诏书,白墨宸交出虎符的时候,藩王们恨不得额手相庆,哪里还能说半个反对?只是恨不得这个心腹大患早日离开帝都。
唯有骁骑军统领骏音不悦。buwu.org 梦幻小说网
属下将领不解,私下问:“白帅这一走,军中便只剩将军一柱擎天,将军为何如此不悦?”
“鼠目寸光的家伙。”骏音却是低叱,“白帅这一走,国失柱石,殊为不祥。将来西海战局若有什么差池,谁还能挡得住冰夷的长驱直入?”
“西海的冰夷能苟延残喘就不错了,还能怎样?”听的人却不以为然,“前日还听说沧流趁着半夜发起了一次偷袭,结果还不是全线溃败?没有了白帅,就算我们无法在一年里灭掉沧流,花个三年总没什么问题吧?”
不说还好,一说到前日那一场战事,骏音暗自蹙眉。
听说在前日的那次偷袭里,沧流军队倾巢而出,虽然被击退,但空桑旗舰被一架深入敌后的风隼击中,玄珉副帅和其他八位将领或重伤或身亡,可谓损失惨重。如今白帅挂冠,都铎叛乱失踪,空桑兵权的最高两个位置一下子全空了出来,朝堂上各部藩王少不得又要为此勾心斗角地争夺一番。
副将子纲看到他不答,忍不住道:“大统领,您出身高贵,在三军中军衔本来就仅次于白帅,如今又没有了都铎这个对手,白帅留下来的这个位置看来非您莫属了!”
下属信心十足,骏音却只摇了摇头,并无丝毫得意:“哪里……玄族接下来就要成为帝君了,玄王一定会力争让本族人上位的,玄珉不是还有个弟弟玄晟吗?”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忽然问,“对了,我让你去搜索都铎那家伙的下落,有消息吗?”
“没有,”子纲皱眉,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摇摇头,“我已经让属下们在两都四处寻找了,可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这也太奇怪了,好像他忽然消失了一样。不会是也在帝都大火里死了吧?”
“不会。”骏音沉吟,眼神里隐约有不安。
帝都那一场大火之后,身为骁骑军统领的都铎和部下残留的人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未免也太过于神奇了。白墨宸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在百忙之中也没有忘记这件蹊跷的事,命令他追查下去。然而已经过了那么多日,居然还没有任何线索。那些人马少说也有数千,哪里能平白无故消失?
“也没有镇国公慕容隽的消息吗?”他沉吟了一下,追问。
“是的,”子纲道,觉得有些沮丧,“我们日夜监视着镇国公府,却没有他的踪影;查遍了所有和慕容家有来往的人,也不见有丝毫动静。”
“又是一个凭空消失的人……”骏音喃喃道,“迟早要出大事。”
“将军也不必太挂怀了,”子纲试图宽慰愁眉不展的统领,道,“这些家伙已经一败涂地,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估计找了个地方自行了断也说不定。统领何必为这种一败涂地的家伙而耿耿于怀呢?”
“不可有丝毫大意啊,子纲!”骏音神色严肃,一字一句地说,“如今棋局还没有真正结束,谁是真正的胜利者还难说得很。何况,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凌驾于一切的伽蓝白塔,喃喃地道:“事情正在起变化。”
“起变化?”
“是啊……我总觉得慕容隽和都铎两个人的失踪是彼此关联的,但又想不出到底他们去了哪里。”骏音负手,仰望着云荒湛蓝的天空和高耸入云的白塔,道,“墨宸是离开了……可是暴风雨并没有散去,而是正在聚集!”
白帝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空桑元帅白墨宸如期启程,离开帝都回乡。
虽然身为云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人物,他走的时候却很低调,并没有惊动朝野百官,连军队里的将领都不知道他将在此刻离开。只有寥寥数人前来送行,其中包括十二铁衣卫和骁骑军统领骏音。
冬日的清晨,霜气凛冽,满座衣冠似雪。
“怎么,穆星北没来?”白墨宸看了看众人,转头问骏音,“好歹认识一场,我以为他至少会来送送我吧?”
“呵,”骏音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你可把他害惨了。”
“怎么?”白墨宸蹙眉。
“穆先生被你气得卧病在床。”骏音嘀咕道,“日日夜夜地对我说,好容易就差一步了,可这一步你怎么就不走了呢?他想不通……几乎气得吐血。”
“不会吧?”白墨宸忍不住苦笑。
“是真的吐血!”骏音看着他,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你不会不了解这个人吧?穆星北是个天生的谋士,孑然一身,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任何寄托,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眼看霸业将成,你却在这个当儿上甩手而去。你觉得他会如何?”
“……”空桑元帅沉默下去,很久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开了口,声音低沉:“替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我并不是为他的梦想而活着的。而且——”他顿了顿,“在我看来,一个人,本来就不该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
骏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明白。墨宸,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为别人而活?我并不是为穆先生说话,只是你这一走,我非常担忧空桑的政局和战局。你看,你刚离开前线不久,便有西海之败……”
白墨宸点了点头,道:“西海最近的败局我已经知道。这不过是冰夷垂死一击,半夜偷袭得手后却并无后继行动,显然他们的兵力不足以发动全线反击。这一败,虽然令我们失去了几位高级将领,但对西海战局并无根本性的动摇,无须太担心。倒是……”
骏音脸色一肃,洗耳恭听。
白墨宸顿了一下,道:“倒是那个我们还没有彻底摸清意图的所谓‘神之手’计划,有些令人不得不防。骏音,你要继续盯着这件事,一定要设法弄清楚沧流造出那些孩子到底是准备做什么的。”
“是。”骏音肃然回答,“绝不敢忘。”
“明年五月二十日便是传说中破军的九百年祭了啊……”白墨宸喃喃道,眉间也涌起了忧色,“我原本想在那个期限之前一鼓作气灭了冰夷的帝国,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希望那个所谓破军转世的谣言,不会激起他们最后的疯狂。”
他转过头,凝视着同伴:“明年五月二十日前后,你千万盯紧一些。”
“属下谨记。”骏音点头,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可是如今你一走,军中群龙无首,只怕又要起纷争,给了冰夷喘息之机。”
“至于这个……”白墨宸回头深深凝视了一眼这个出生入死的同伴,道,“不必担心。我已经向女帝举荐了你。我交出虎符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由你接掌空桑兵权。”
“我?”骏音失声,“我怎么行?”
“别太谦虚,对军人来说只有往前冲,可没有事到临头后退的,”白墨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带兵多年,哪些将领能胜任何种职位心里一清二楚。你才能卓著,资历深厚,出身又比我强,这元帅之位,除了你还真的别无人选。如果你能接过三军,我也放心多了。”
“多谢白帅抬爱,可是……”骏音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犹豫,“我最近几年都在京畿附近驻守,已经很久没有返回西海前线了,只怕是……”
白墨宸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自然也想好了人来辅佐你——西海那边有玄珉,除了各级将校,十二铁衣卫也全部留下听你指令,如何?”
“铁衣卫是跟了白帅十几年的心腹,我可不能掠美。”骏音听得他如此推心置腹地交代,心下感动,刚要推辞,白墨宸却挥了挥手,道:“也没多少时间了,婆婆妈妈的话就不必说了。十二铁衣卫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年轻力壮,应该在战场上报效国家,跟着我回乡有什么用处?难道真的让他们去耕田?”
骏音一时语塞。白墨宸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要走了,骏音……我把这个国家交到了你手上,你好自为之。”
他的手,沉着而有力,拍击着下属的肩膀。
骏音一震,想起以前在西海战场上的时候。他们两人虽然出身高下不同,却结成了生死之交。墨宸是自己的兄长,带着他出生入死,对抗冰夷。这只手,曾经多少次替自己绑扎伤口,拍击着自己的肩背,安抚他的恐惧,带着他在血和火中成长。
然而今日,这个和自己并肩战斗的同伴,却要离开了。
“你真的准备回北陆种田吗?”他喃喃道,若有所失。
“是啊。说不上衣锦还乡,只是铸剑为犁吧!”白墨宸毫不犹豫地回答。在他怀里,那个青瓷骨灰坛静默地映照着日光,温暖而冰冷。
此刻,一行人已经出得叶城东门。眼前便是滔滔青水,一艘船早已在码头上等着。舟中已经安顿好了安大娘和一对儿女,器物一应俱全,只等他登舟便可出发。白墨宸遥遥看着这艘熟悉的船,眼里掠过了一缕压抑的苦涩。
这一艘船,不久前曾经载着殷夜来北上前去云隐山庄。
那个时候,朝野风雨欲来,危机四伏,强敌环伺。他曾经希望她能从身边抽身离开,避开漩涡,平安地度过下半生。然而,她终究因为他而半途折返,客死帝都。这条船上的所有一切,箱笼行李、琴棋书画,全都是他亲手为她离开而准备的。
不料到了今日,居然是他带着她的骨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