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走遍了天地七海,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树,仿佛是梦境里的神话。那些树每一棵直径都有上百丈,气势磅礴,直冲云霄,在三分之一不到处便已经超出了周围森林里任何一棵千年古树的高度,而三分之一以上都没在浮云之中。
这,就是《往世书》里提到过的“通天之木”吧?
那三棵位于南迦密林最深处的神树,据说是云荒三女神从九天云浮城降落在大地上时的栖息之处,是神的王座,每一棵都有万古的树龄。虽然有幸能深入密林见过这奇迹的人很少,但是关于它的传说流传于大地,被列为云荒的四大奇观之一,和“雪浪之湖”“仲夏之雪”“叶城之潮”并称。
紫烟……如果你能和我一起看到这个奇迹就好了。
溯光定定地看着,直到一阵微风将湿润的雨意带到他脸上。
他在阳光下抬起头,发现那并不是雨。这三棵树上都开满了一种奇特的花,非常细小,洁白如雪,在日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一阵风来便纷扬而起,宛如从云端里下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雪。然而,地面上却没有一朵落花——那些花在飘落的过程中逐渐消融,在落到地面上时已经无影无踪,只在地面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那种景象宛如梦幻,令人恍然生出不在人世的错觉。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那些花在风里旋转着落下,在掉到他手指上时却瞬间消失,只留下微微的凉意和一点闪光。那是一枚薄薄晶亮的花萼,呈四分状,仿佛蜻蜓的翅膀,轻轻沾在他的指尖,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绚烂的光泽。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紫烟曾经唱过的那首《仲夏之雪》。
原来不仅仅是北越郡雪城,在这炎热的南迦密林里也有同样的景象……这些雪一样的花朵从云霄里飘落,无边无际,却触手即碎,化为烟尘,美得宛如虚幻。
“这是什么花啊……”他发出了叹息般的低语。
“美吧?”小翎分外自豪,“我们都叫它‘飞烟’。神树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开花,但是花期很短。那些花从枝头落下的时候已经开始凋谢,在飘落的过程中相互传播花粉,结籽,然后化为飞灰。”
她伸出手指,在风里划过,笑道:“它们的种子微小无比,你甚至看不见,然而正是它们把绿色的生机带到了这个森林的各处,幻化出丛林万物——要知道这三棵树,可是这一片南迦密林的始祖呢!”
她带着他往树下走。当走到离树只有十丈左右的时候,溯光的眉梢忽然跳了一下。
那几棵树的体量远看已经非常巨大,在接近大地的部分更显得令人匪夷所思的巨大,树干直径足足有上百丈,仿佛一座城堡。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树的底下有一层白色的东西,密密麻麻地堆叠着,足有十丈多高,从远处看去仿佛是有人用白色石块砌成了某种奇特的图腾。
然而,那一刻,溯光忽然停下,一把拉住小翎往后退了一步:“小心!”
是的,他看清楚了:树脚下堆砌成图腾的并不是白石,而是累累白骨!一层叠着一层,新旧交叠,累累高达十丈,仿佛骷髅堆叠的高台,触目惊心。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屠杀?
溯光眼里凝聚起了警惕的杀意,然而旁边的小翎却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哎,被吓到了?我就知道!”她挣脱了他的手,回过头看着他,笑道,“没事的,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摆上去的。”
“……”溯光怔了一下,不敢相信地反问,“什么?”
“我说,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摆上去的啦!别紧张,”小翎轻快地奔向那一堆巨大的白骨,在骨墙下转过身,微笑,“看,这一排还是我去年亲手垒的呢!”
她站在森然支离的白骨下,笑容开朗而璀璨,有强烈而诡异的反差。溯光上前了一步,观察着那些骨骼,不由得脱口:“这些……都是隐族人?”
是的,那些骨骼不同于一般人类,每一具的肩胛骨上都有分支的翼骨,轻巧纤细,延展开来长达一丈,仿佛是鸟类的翅膀。然而,那些翅膀上无一例外都有折断的痕迹,颅骨粉碎,胸腔坍塌,显然死得极其惨烈。
“是啊!”小翎轻松地回答,“都是我们的族人。”
溯光不由得愕然。这个生活在密林里的族群与世隔绝,难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惨烈的灾难或者入侵?
“这些都是没有通过试练的‘雏儿’,”小翎叹了口气,轻抚着那些白骨,“所以,他们都摔下来,死了。”
“从哪里摔下来?”溯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隐没在云端的树梢,“树上?”
“是啊,”小翎抬起头,一起看着天空,在阳光里眯起了眼睛,道,“三年前,我也从中间那棵最高的树顶上跳下来,不过我比他们幸运,在离地面不足十丈的地方终于完成了‘展翼’,一下子飞了起来!唉,想想都后怕,差一点就摔死了。”
她说得轻松,溯光却不作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么说来,眼前这无数的白骨,都是在隐族人的祭典里从树上跃下,活生生摔死的?光看这一圈,层层叠叠多达上万具,前后经历了数百年!
他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一种活祭?”
“活祭?”小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当然不是啦……我们是为了飞起来啊!你以为所有隐族人都是在出生的时候就有翅膀的吗?”
溯光蹙眉:“飞起来?”
“是啊!”小翎指着树梢,绘声绘色地描述,“每一个从‘池’里诞生的孩子,女孩十五岁,男孩十八岁的时候,都要参加黯月祭典——那时候,族长会让所有孩子来到三棵树的树梢,一个接着一个跳下去!”
“死亡会激发我们的力量,天风会吹开我们的羽翼,展露我们血脉里来自上古的潜因,这样才能找到具有真正隐族血统的人……嘻嘻,比如,我。”小翎笑着眨了眨眼睛,“而你看到的这些白骨都是没有通过试练的,他们没能完成‘展翅’,直接摔到了树下,死了。”
她在描述着盛大惨烈的死亡,然而神色却像是在讲述一个轻松的故事。那种表情令溯光忍不住震了一下,开口道:“你们……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不惜年复一年地大批屠杀同胞?而且用他们的尸骸来祭祀?”
“屠杀?”小翎愕然,“物竞天择,他们都没能展开双翼!只有展开了双翼的人才算是我们真正的族人,否则,还不如早点回到蕴灵池里等下一次出生呢!”
“……”溯光看着这个年轻的隐族少女,忽然觉得根本无法和她继续谈下去,“你们真是一群疯子……”
“可你还不是非要来疯子的地盘?”小翎撇了撇嘴,向着这三棵神话般的树挥了挥手,发出了一声奇特的呼哨,声音清脆而绵长,犹如一声鹤唳。然而,树林寂静,风拂过林梢,只带下更多的花朵,在日光下晶莹如雾。
小翎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嘀咕:“奇怪……怎么没人在?”
她嗅了嗅风里的气息,心里忽然一跳,对着溯光说了一声“我上去看看”,就展开了双翅回翔而上。她急促地飞,穿过那一片片落下的晶莹的雪花,一直往树的中腰飞去,一路上大呼:“小羽、霏儿、柊郎……你们去哪里了?”
“等我一下。”溯光从地上掠起,沿着树干轻捷而上,迅速追了上去。
小翎飞得很快,在茂密的枝叶间像轻巧的燕子一样穿行,轻灵转折,一瞬间就消失在遮天蔽日的绿色里。他只能循着神树巨大的枝干往上掠,闪电般地追逐着那只燕子。
这棵树直入云端。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的眼前始终只有大同小异的树枝、叶子、白色的花……一重又一重,仿佛永无尽头。他在那些花和叶里穿行,身侧不停地有落花飘下,融化、消失,仿佛置身于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里。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在北越郡雪城和紫烟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季。那一首歌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伴随着一场永生下不完的雪。
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速度,停了下来,默默地凝视着身周这无边无际落下的白色的花,那种梦幻般的场景牵动了心灵深处的某种触动。
已经一百二十年了啊……紫烟!
世事沧海桑田,你连梦里都不肯和我相见,然而我始终记得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如今,我终于来到了你以前曾经向往过的地方,看到了传说中的三棵树,也看到了足以和北越郡“仲夏之雪”媲美的奇景——然而,你却不在我身边。
一朵细碎的花从高处落下,在风里旋转,轻灵地飞舞,最后如同蝴蝶一般落在他手指上,迅速地消融,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润。然而那一刻,溯光却吸了一口气——那朵花在他手指上消失,留下的痕迹却是殷红色的!
他抬起头看上去,头顶都是茂密的枝叶,甚至看不到天空。然而他注意到在成千上万不停落下的雪白花朵里,间或有一两朵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在风里匆匆地消融。
这是怎么回事?血红色的花?
他回过神来,再也不停留,迅速地朝着小翎消失的方向急速追了上去。
手掌按着粗糙的树皮,一次次借力,飞快掠去。然而溯光注意到越往上走,树干上就出现越多奇怪的符号:那是用朱砂和银粉刻在树上的,繁复精美,却晦涩难解。那些图案里有圆、三角、波浪以及双翼……密密麻麻,连成一条一丈宽的带,缠绕着树干一圈一圈往上伸展,连绵不断,似乎要一直将符号图腾送入云霄。
他下意识地分辨着眼前的那些图形,发现那些有的在描绘祭司场景、有的画着上古三女神,有的却是描绘着一颗巨大的卵,从里面飞出无数长着双翼的人……溯光的速度不知不觉地放慢,忽然间,他停住了。
血!从这一段往上,树身的那些图腾上都流满了血!
他抬起染满鲜血的手往上看去,发现那些血是顺着树干流下来的,殷红刺目。那些雕刻满图案的图腾成了树身上天然的血槽,让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血一圈圈地绕着巨大的树身蜿蜒流下,仿佛给神树缠上了红色的丝带。身边那些白色的花还在不停落下,然而,一眼看过去,那些花已经越来越多地沾染了血迹,宛如白雪里夹杂着殷红的梅花。
那些疯狂的隐族人,难道是在用血祭祀神树?
溯光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发现血液尚未凝结,显然刚从身体里流出不久。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了一声尖叫:“天啊!谁?”
那是小翎的声音,恐惧莫名,近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