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灰烬之炽 · 2

她没有问他到底去了哪里,又如何弄成这样,只是迅速地连夜将他转移到了这个八井坊的破旧房子里,又到处为他找来名医看诊。幸亏他留给她的钱足够多——多到在叶城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几乎无所不能。

一直过了三天,他才苏醒过来。一醒过来就嚷着肚子饿,打发她去买酒买肉,全然不奇怪自己到了哪里,她又为何半夜服侍在榻边。一说伤口还没好不能吃,他就大发脾气,几乎把药碗都给摔了——她只好连夜下楼去街上沽酒。

十一月的冷风吹来,又冷又困,然而她忍不住欢喜得泪流满面。

是的……他毕竟活下来了!她的男人活下来了!

只此一次,她便明白了自己日后绝不能再失去他。抽空回到红袖楼,看着这个囚禁了自己半生的龌龊牢笼,她当机立断地拿出了多年来积攒的所有珠宝,放在了床头,算是向老·鸨赎了身,做了退出青楼、跟随他浪迹天涯的决定。

人生苦短,自己已经虚耗了三十年,才等来了这么一个值得赌上一切的男人,此刻不做决断还等何时?buwu.org 梦幻小说网

为了避人耳目,她寄居在这八井坊内,日夜悉心地看护着他。毕竟是体质壮硕,恢复得极快。再过几天,九爷差不多便能下地了,她看到他胸腹间有几处极可怕的伤,贯穿了整个身体。然而九爷浑然不在意,也不顾伤口尚未结疤便要出去找殷夜来,被她死活拦下了。

今日,眼见得他调匀了内息,疏通了脉络,便是再也拦不住了。

“我妹子呢?她是不是还在叶城?”果然,清欢一旦能够站起来走动,立刻便皱着眉问,“你有没有和她说我在这里?这些日子里她来看过我吗?”

“……”傅寿一时间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帝都传来了噩耗:白帝白烨在雷雨之夜驾崩,当夜的天雷还引发了一场奇特的火灾,几乎烧掉了半个帝都。而夜来……夜来却偏偏在那一夜奉旨入宫献舞,没有躲过这一劫。

她被烧死在宫里,再也没能回来。

然而,这个消息又怎能告诉重伤中的九爷?

这边,她的略微迟疑,立刻令那个精明的胖子起了疑心。清欢霍然回头看着傅寿,失声道:“夜来……夜来她没事吧?她如果知道我受了伤,不可能不来看我!她到底怎么了?白墨宸那家伙答应我要送她去云隐山庄的,难道……”

傅寿勉强笑了一笑:“她、她没事。”

然而清欢是何等精明的人,丝毫的异常瞒不过他的眼睛。听到傅寿一说“没事”,他的脸色更是刷地变了,失声道:“难道她出事了?!不可能!龙已经被我干掉了,凤凰、凤凰也死了……没有人再来为难夜来了!她怎么会……”

他顾不得身上的重伤未愈,转身冲下楼去。

“九爷!九爷!”傅寿急得在后面大喊,“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清欢在楼梯口顿住身子,回头问,眼神里透出一股凶狠的意味来,咄咄逼人,“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快说!”

“夜来、夜来她……”她被他那样的目光一逼,心里顿时一冷,站在窗口喃喃地说着,脸色渐渐苍白,终究一狠心,跺脚说出一句话来,“她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清欢一震,“死了?”

“是的,已经死了!”傅寿用力地咬着牙,干脆把所有的事实都一口气说了出来,再无保留,“九爷现在去星海云庭也没有用,夜来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死了差不多有七日,听说白帅已经为她入了殓,安葬在城北的墓园里了。”

清欢站在那里,肥胖的身体摇了一下,又猛然扶住了栏杆。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说着,刚有好转的脸色又蔓延上了灰败,咬着牙,脸部肥肉一条条地扭曲着,显得分外可怕,“我已经杀了龙,也杀了凤凰!还有谁会对她不利?不可能!”

“是天灾,”傅寿轻声说,“天雷击中内宫,夜来不幸葬身火海。”

“天灾?去他娘的天灾!”清欢忽然间爆发似的喊了起来,一把将她推开,厉声说,“你是说我妹子是被雷劈死的吗?见鬼!他娘的她一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你说她被雷劈?给我闭嘴!”

傅寿被那一推,几乎跌倒在地,心里一冷,眼里的泪刷地落了下来,哽咽道:“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咒她死?她、她是真的死了!……不信的话,你去城北的墓园里找找!”

“……”清欢身体晃了一下,盯着她看,忽然道,“真的?”

“真的。”傅寿点头,“九爷不相信我吗?”

此刻,她的心情是悲凉而复杂的:一边为死去的好姐妹悲伤,另一边,却又为自己被他如此对待而心灰意冷。是的……早在认识她之前,九爷就已经认识了殷夜来,并且关系匪浅。两个人虽然一直都以兄妹相称,九爷也从不在她房里留宿,但青楼里,哪个不是一口一个哥哥姐姐的喊呢?难道他们两个还真的是亲兄妹不成?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些年来,这个疑问一直缠绕在她的心头,几乎成了心魔。

可是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好开口向九爷或者夜来询问这件事。如今,听说夜来不幸死在了火里,她在悲伤之余,心头居然也有了隐隐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心里又平添了一层内疚,不敢直面九爷质问的目光。

听到她的回答,那个胖子忽然一声不吭地转过头,夺门而出。

“九爷!九爷!你要去哪里?”她连忙抓起外套追了上去,“外面冷……我替你雇一辆车——你的伤口还没好,跑不得!”

“我去找我妹子!”清欢头也不回地大吼了一声,“无论死活都要找到!”

等她追下楼的时候,外面的八井坊里已经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淅淅沥沥的血迹,飞速地延展,消失在小巷的尽头。傅寿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脸色苍白,忽然膝盖一软,坐在门口,心绪复杂地掩住脸哭了起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空气开始渐渐变暖,一地的霜痕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墓园里的风似乎依旧是寒冷的,瑟瑟地在飘飞的经幔里吹拂,一天一地素净的白。

远处有诵经声,绵密如水。

白墨宸坐在这个荒凉的佛堂里,垂头听着远处传来的诵经声,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摩着怀里的青色瓷坛——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前几日,在目睹夜来之死后心里熊熊燃烧着的愤怒火焰,在诵经声里居然慢慢平息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如此吧?

慕容隽已经潜逃了,就算灭了慕容氏满门又如何?无论他做什么,夜来永不能再回来……或许,琉璃那个丫头说得对:一个男人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却把怒火倾泻在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头上,的确是一种不算光荣的行为。

强者被激怒,应该拔刀向更强者挑战;只有怯懦者才会寻求向更弱的人泄愤。那天晚上自己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丧失了理智,做出这样疯狂的行为,差点真的让两百多口无辜的人尸横遍地。

“好险。幸亏有那个丫头和悦意出面,才没有真的灭了慕容氏啊……”他在斜阳里喃喃道,“否则,夜来也不会原谅我吧?”

似乎感知到了这边情绪的微妙变化,佛堂里的诵经声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手上有千斤重担,主持法师空海敲着木鱼的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人忽然往前一倾,重重砸在了地上,额头上顿时有一行血流下。

“师父!师父!”小沙弥吓坏了,连忙跑过去扶起空海大师,带着哭音,“快回去休息吧……白帅吩咐的法事已经做完了,您为何还在这里昼夜念经?”

“魔在身侧,岂能安睡?”空海法师喃喃,语气衰弱。

“魔?”小沙弥吓了一跳,“在哪里?”

“就在这里……在人的心里。”空海大师的目光吃力地逡巡着,最后落在了远处佛堂里的白帅身上,苦涩地一笑,“圆通,你还小,感觉不到。”

空海法师颤巍巍地扶着他的肩膀站起,凝望着独坐的白墨宸——那个杀伐决断的军人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垂下头,无声地抚摩着怀里那个小小的青瓷坛子,肃杀的眉目渐渐舒展,里面凝聚的杀气和怒意也开始消散,到最后,眼神空无而平静。

那一刻,温暖的斜阳映照在他身上,似是给一把冷厉的兵器镀上了一层暖意。

这个人心里的心魔,终于是被压制下去了吗?可是……方才在那个人身上迸发出的是一股多么可怕的黑暗力量啊!那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他这样修行了一辈子的人都如遇雷击,不敢直面!

那个叫圆通的小沙弥跟着师父看过去,看到了独坐在斜阳里的白墨宸,有些敬畏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师父不必担心。有白帅在这里,相信魔也无法接近——世人都说白帅是空桑守护神,有他在,冰夷便无法作乱入侵,云荒才能永葆平安。”

“守护神?”空海法师低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握佛珠,形若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昔年我师孔雀明王曾说过:这世上有谁称自己是佛,此人必是魔——何哉?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如来的真实相,乃无虚,无实,不是万物,包容万物,与世融为一体,并不以具象存在。被神化之人,往往更易入魔啊……”

圆通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然而看到师父的眼神深沉而疲倦,也没有多问,只扶着老僧进入内室休息打坐。然而刚一坐下来,空海法师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口血喷到了佛珠上,殷红刺目。

小沙弥吓得惊叫起来,就要返身出去叫同伴进门。

“圆通,不要怕……”忽然间,空海大师咳嗽着,低声说,“咳咳,为师……为师看来是要坐化在此日了。”

“坐化?”圆通怔怔地听着,“师父身体不是一直康健吗?”

“我的寿数本该还有十一年……咳咳,可是方才那一场法事,我为压制魔性而耗尽了真力,当逃不过今日。”空海大师盘膝而坐,断断续续地嘱托道,“我……我死后,会将心留下。你要记得,把它转送给白帅。千万莫忘。”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极其微弱,双手合十,眼帘沉重地垂落。

“师父……师父?!”圆通跪在他面前,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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