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 了悟崖下。
石壁如削,灰白的刀刃直插云霄,苍冷, 死寂。
冷气氤氲,空中传来一道缥缈无踪、肃穆低沉的男音。
“奚长离,七日已至,你可曾自省其过?”
“师尊。”
面壁思过的奚长离虽已褫衣去冠, 却不见丝毫狼狈,闻言肃然而跪, 恭敬道, “弟子知错。”
“错在何处?”
“弟子之过, 一在于未能护好同门, 有负少宗主之尊位,实乃愧怍;二因一己私欲而致使宗门蒙尘, 声誉受损, 此罪尤重;三则……”
奚长离顿了顿,垂下眼帘, “三则一错再错,执着过往不肯释怀, 有负师恩教诲。”
空中沉寂片刻, 那道渺茫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啊,就是太认死理。当年为师曾为你卜卦, 得批语曰‘白玉有瑕’, 万望你以此为鉴,慎言慎行, 知错能改, 时刻自省。”
“是。”
奚长离直身而跪, 端正行礼道,“如今逍遥境各处瘴气滋生,弟子愿即刻下山除魔卫道,荡涤奸邪,以赎弟子之罪,挽回昆仑声誉之万一。”
“如此甚好,去吧。”
那声音渐渐远去,施加在了悟崖上的禁咒也随之打开,落下一线清冷的天光来。
通天塔地宫,冰层下蓝光涌现。buwu.org 梦幻小说网
奚长离已换了干净的白鹤仙衣,银莲冠折射出冰雪的清寒。他敛目注视冰台上的少女轮廓,意念微动,本命剑铮然出鞘,划过他的掌心。
握拳,悬于冰台之上,殷红的鲜血滴在安魂阵法中,交织出鲜红的符文。
奚长离静静看着一线鲜血淌下,抿紧的唇瓣失了血色,气质越发淡若消雪,他却恍若不察。
直至符文将冰台上的少女轻轻包裹,藏入一颗指尖大小的芥子光球中,奚长离这才平波无澜地收回拳头,施法止住鲜血。
“这颗须弥芥子中有万年玄冰,这些日子,就委屈你暂住其中。”
说这话时,奚长离的语调并无半点起伏,平静得仿佛芥子中的少女只是暂时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带着气性醒来,等着他去低头致歉。
“我要下山一段时间,回来后再来看你。希望那时,你能……”
奚长离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合拢五指,将芥子握入掌中。
冰台上还横放着一柄秀美的长剑,剑身花纹繁复细致,如水波轻盈,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银紫色淡光。
是晏琳琅的本命剑,情无恨。
她的剑也和她的人一般华丽精美,灿烂夺目。自那日昆仑之乱后,情无恨也随之封剑,和它的主人一起陷入了长眠。
此番下山云游,总能找到醒剑归魂的法子。
背负双剑的清冷身姿离去,缓步消失在地宫通道之中。
半晌,隐秘的角落里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是面无表情的玉凌烟。
她转动脖颈,直直地看着奚长离藏匿芥子的方向,略一皱眉。
……
夜间,月光透过林梢洒落,宛若满地碎银。
晏琳琅与沈青罗双手掐诀,水碧色的守护结界自她们脚下铺展延伸,直至覆盖住整座潮音镇,使得水底翻涌的妖雾不再侵扰。
晏琳琅又给结界加了一层极为牢固的守护阵法,这才轻盈落在屋脊,绫罗仙衣飘若回雪。
水边的夜风甚大,吹得她乌发轻舞,珠钗的坠子都粘在了鬓发上。
沈青罗缓步走到她面前,垂下冷峻的眉目,如儿时那般顺手将她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理清缠绕的珠钗。
原本姊妹间亲密无间的照拂,换成男儿身的沈青罗来做,便平添几分暧昧撩人。
晏琳琅偏了偏脑袋,唤道:“小师兄?”
沈青罗如梦初醒,缓缓垂下手:“儿时习惯了照顾你,一时情难自禁,让晚晚为难了?”
晏琳琅摇首一笑,发间珠玉摇曳:“只是有点儿不适应。”
沈青罗点了点头,温声问:“夜深了,和我回竹林去住吗?”
晏琳琅的确有很多话想和沈青罗倾诉,然想了想,还是婉拒道:“我留在此处加固阵法,以备不时之需。”
沈青罗抱剑道:“晚晚以前,分明最爱和师姐同睡的。”
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晏琳琅亦觉得温情脉脉。
她在屋脊平坦处坐下,手掌随意撑在身后,仰首看着漫天星光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小师姐变成了小师兄,还是个气质脱俗的美男子,男女有别,当然不同往日。”
沈青罗亦在她身边坐下,将佩剑置于一旁,失笑道:“你去昆仑多年,怎的也变得古板起来?六欲仙都何曾讲究男女之别?孤男寡女,阴阳调和,不是正好吗?”
“变化最大的是小师兄才对。”
晏琳琅灵眸一转,望向月下昳丽的青年,“没想到一片冰心、洁身自好的小师兄也会说出这样旖旎的话来?亏我以前还一直以为,你这样清冷的性子定会改修无情道呢。”
“人都是会变的,晚晚。但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疼爱小师妹的沈青罗,这份情永远不会变。”
夜沉似水,星落如雨。
晏琳琅看出了沈青罗的心事,侧首问道:“小师兄选择与魅妖联姻,应该不单单是为了转换性别这般简单吧?联姻虽是权宜之计,却实在不符合你要强的性子;若是转换性别,别族男子也可以助你做到。”
沈青罗闻言,倒没有多少意外之感。
“果然瞒不过你。”
他顿了一顿,方问,“你知道魅妖是雌雄同体,可自由选择性别吧?”
晏琳琅点点头,眼波流转,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小师兄选择魅妖,是想解决长鱼一族需要怀孕产子后才能修炼沧溟之力的弊端?”
“不错。”
沈青罗抬手覆在自己紧实平坦的灵台处,眉目柔和了些许,“待吾儿成年后,便可如魅妖一般自由选择为男为女,是否要继承沧溟之力也由她自行决定,无需忍受产卵生子才能转换性别的痛楚。”
晏琳琅了然,沈青罗果然还是那个独清独醒、一心问道的沈青罗。
她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笑道:“说实话,我原以为沧浪水族多女子,定不会再轻易勾起我的情花咒,没想到呀没想到……”
她最放心的那个人,变成了男人。
“哦?”
沈青罗笑了声,瞥见檐下款款而来的身影,话锋一转,“那我如今的样貌,比之那人如何?”
晏琳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殷无渡正抱臂倚在廊柱下,挺拔颀长的身影嵌在阴影中,也不知道是在赏月还是在看她。
半卷的竹帘随风微荡,月光透过缝隙洒入他的眼中,投下极窄的一线冷光,转瞬间又归于沉寂。
他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外边晃荡什么呢?找东西?
晏琳琅起身从屋顶跃下,轻飘飘落在院中,可廊下的少年已然离去,只余竹帘仍在微微晃动,光影摇曳。
晏琳琅莫名心尖一跳,有种偷溜幽会被屋里人抓包的紧迫。
这种异样的感觉,并未因殷无渡的离去而消失。
待她回到客栈房中,熟悉的炙热之感再次席卷全身。
她抬起手掌,掌心烈焰蹿出老高,隐隐有失控之状。想必是她在竹林中时动用了红莲火种的力量,方才布阵又耗费了精力,又勾起体内的燥热之症了。
晏琳琅下榻锁了房门,尤不放心,想了想又给门窗加上一道封印,以免自己按捺不住又跑去殷无渡那儿,做出什么越界之举。
若他是个寻常修士也就罢了,偏偏是不可亵渎的九天神明,且离成为正神只有一步之遥。少年断了情丝,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能顺利飞升,晏琳琅怎忍心再将他拉入凡尘?
何况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自己解决问题。
回到榻上,晏琳琅施展共魂转换之术,将五感拉回六欲仙都的纸人傀儡身上,以此分散肉身的燥热。
可今日的燥热比往时更甚,热度竟然侵入元神中,使得纸傀儡也滚烫无比。
晏琳琅撑着批了几份公文,只觉指尖带火,难以静心。她惟恐热度将纸傀儡烧毁,只得断了共魂之术,五感重新回到肉躯中,熟稔地运行周天调息。
隔壁,殷无渡飘散的神识感应到了炙热的气息。
反应过来时,人已闪现至隔壁,站在晏琳琅房门前。
他抬掌覆在门扇上,推了推,没推动。封印阵法的金光隐现,阻止来人闯入。
这便是她打定主意,要咬牙硬抗了。
殷无渡站在门口想了会儿,掌下略一用力,青筋凸显,封印应声而裂。
一同碎裂的,还有三四把不同样式的铜锁。
可惜,这锁只能防住想出去的人,防不住自个儿送上门来的人。
殷无渡不动声色地跨过地上的碎屑,反手拂袖掩门,朝内间望去。
晏琳琅果真坐在榻上调息,双颊泛红,眉心紧蹙,似是在隐忍灼痛。蒸腾的热浪不住吹起她轻薄的仙衣,扭曲了周遭空气。
殷无渡坐在榻边,熟稔地将手递过去。
察觉到太阴真火的阴寒,晏琳琅眼睫微动,下意识攀附过来,与他五指紧扣。
牵手还不够,少女下意识索取更多,整个人攀附于他身上,精致的面容镀着一层浅淡的柔光,仿佛月下明珠,光华耀目。
炙热的气息若即若离地拂过殷无渡的薄唇。
少年神色微凝,抬指触碰她的眉心。
然而眼神几番变化,他终是挪开指腹,只轻柔地捻走粘在她脸颊上的一缕碎发。
他没有再将晏琳琅变成灵狐,而是由着她枕在胸口,有一搭没一搭轻拍她的背脊安抚。
少年修长白皙的指节穿过她的发丝,捞起来,任凭那冰凉柔顺的长发如同浓墨般丝丝缕缕地自指缝淌下,一遍又一遍……
薄唇轻轻一勾。
原来触碰她的头发是这般感觉吗?好舒服。
窗纸上映过一道人影,有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虚掩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殷无渡视若不见,反而悠闲地屈起一腿倚靠在榻上,睨视门口——
沈青罗端着一茶盘的宵食立在槛外,与殷无渡四目相对,滋啦迸射出一线冷光。
少女枕于他的怀中,浑噩不醒,面上潮红未褪,宛若云霞堆砌中灼灼绽放的一瓣桃花,状态明显不太对。
殷无渡则云淡风轻地圈着她的腰,指腹摩挲她腰间垂落的长发,似是安抚,又似是宣告主权。
沈青罗在这个少年眼底,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桀骜挑衅。
他第一反应便是小师妹受制于人,这少年绝非善类!
剑气劈碎屏风,晏琳琅被声响惊醒,睁目一瞧,顿时困意全无。
她竟不知何时又到了殷无渡怀中,而她的小师兄端着宵食托盘立于门口,一袭青袍如月下松竹。
“殷无渡是吧?”
沈青罗收回避水剑,看向一脸平静甚至是还有几分无辜的少年,“在我沧浪地界,怀抱我仙都明珠。我记得你以前的胆量,可没现在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