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太监一声尖嗓,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殿门口,因在病中,淮阳侯的神色看起来还有几分憔悴,可即便如此,身体依旧挺拔如松,青色朝服亦纹丝不乱,父子二人并肩而立,不由让人感慨淮阳侯果然是传承百年的簪缨世家,气度风华卓尔不群。
再看一旁含怯带愤,喜怒皆形于色的冷元凌,顿时高下立现。
“微臣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淮阳侯依着规矩向皇上行了礼,待被允许起身后,方才把目光转到冷元凌身上,蹙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淮阳侯心里却是后悔不迭,为了不至于打草惊蛇,他昨晚并未拘着冷元凌,只想等风波过去后再严厉处置,没想到一时疏忽,却让他闹到朝堂之上来。
昨晚冷元凌一手安排那两个下人向淮阳侯透露消息,亲眼所见淮阳侯当时受的打击又多大,虽然之后对方跟冷元勋在书房聊了什么,他无从得知,但想来少不了再受冷元勋的蛊惑,是以上前两步拉住淮阳侯的手,用带着几分哽咽的声音低低道:“父亲您来的正好……儿子已经查实,冷元勋他……他并不是您的亲生骨肉,而是夫人从别处掉包来的野孩子!”说到这里,他竟半真半假地哭了起来,“听刘怜儿说,夫人生的是个女孩儿,可惜姐姐一生下来就流落在外,如今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冷元凌这种人生性凉薄,凡事只顾及自己,冷元勋跟他做了二十年兄弟,他尚且毫不顾惜,更何况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姐姐,只不过装装手足情深的样子,勾起淮阳侯的舐犊之情,从而让对方更加气愤罢了。
淮阳侯听到冷元凌的话,整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深眸中更是迸发出骇人的寒光,那样子是真的生了大气,冷元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感叹自己这一招实在高明,但他并没有来得及得意多久,因为淮阳侯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淮阳侯自幼习武,这一掌虽然没灌注内力,却也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直把冷元凌的脸打偏过去,待回过头来,一侧脸颊已是高高肿起,嘴角亦往外渗着血。
冷元凌被打的脑袋一阵发懵,只见他一边捂着疼痛不已的脸颊,一边不敢置信地看着淮阳侯,“父亲,您应该打的是冷元勋,为什么要打儿子?”
淮阳侯一世英名,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气的浑身发抖,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逆子,你机关算计,连血缘清白这种大事都敢往自己哥哥身上扣,为父打死你都不为过!”
“父亲息怒,一切以身体为重。”冷元勋上前搀扶住淮阳侯,淡淡道:“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是非曲直,皇上自有公断。”
“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淮阳侯怜惜地拍了拍冷元勋的肩膀,随后单膝跪地,拱手道:“微臣一时激动,殿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怪你要动怒,起来吧。”皇上抬手示意淮阳侯起身,方才继续道:“流言闹的沸沸扬扬,但别人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平白议论,事关淮阳侯府,朕总要听听你的想法。”
“是。”淮阳侯朝皇上拱了拱手,恭敬道:“回禀皇上,微臣夫人身子向来虚弱,时常有病痛,经过名医多番调理,才在大婚三年后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医生早早嘱咐过,以微臣夫人的身体状况,分娩时会极度凶险,是以夫人接近临盆那几日,微臣放下一切公务,一直守在她身边,为此还特意奏请过先皇。”
二十年前的事,已经有些久远了,可纵观整个朝堂,除了淮阳侯,还没有第二个人因女眷产子而上表请假,皇上的印象还是十分深刻的,稍稍一想,点头道:“那些日子先皇病重,朝中事务皆是朕在经手打理,朕记得。”
皇上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稍稍有些不自在,先皇重病是不假,但亲口交代太子监国,并未给予当时还是成王的皇上半分权利,但他却趁着太子在先皇膝下尽孝,防备松懈之时,联合禁军统领及各部大臣逼宫谋反,杀掉性命垂危的先帝和先皇后,并将弑君杀父的罪名扣到太子身上,将太子,刚刚生产的太子妃,东宫上下,及太子心腹数百人一夜之间诛杀殆尽,若不是淮阳侯跟先太子并无明显交集,又多日闲赋在家,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当年之事,冷元勋已是听淮阳侯完整讲述过,如今听皇上如此大言不惭地一句话揭过,眼眸中顿时升腾出一股阴寒的杀气,只是他始终微微低着头,并没有人看到罢了。
且说淮阳侯,在听到皇上的话后,他点点头,再次道:“皇上,夫人临产那些日子,微臣始终陪伴在她左右,临盆之时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并未见任何闲杂人等出入,何况微臣夫人受惊早产,这是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即便她想要偷天换日,也没有那个时间。”
这个年代没有鉴定胎儿性别的技术,但凡想要偷梁换柱之妇人,必须事先准备好数位孕妇,才能确保总有一个男胎,这些孕妇的月份跟产妇本人相差无几,若得到产妇早产的消息后再临时催产,必然来不及。
淮阳侯所言,自然是在理的,但刘怜儿之前所说的也算有理有据,并不似凭空捏造的,皇上稍稍斟酌片刻,再次向淮阳侯道:“这个女人自称是王产婆的女儿,爱卿可还记得当日为夫人接生的,可否是王产婆?”
“正是。”如此说了一句,淮阳侯再次道:“皇上,微臣夫人心地善良,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但如今微臣无论说什么,都太过惨白,为了勋儿的清白,微臣恳请皇上准备器具,在大殿上滴血认亲!”
虽然冷元凌巴不得快点证实冷元勋的假身份,但见淮阳侯这时候还坚信不疑地维护着冷元勋,不由悲从中来,有些激动地急声道:“父亲,明明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为什么您这么多年始终不肯多看我一眼,却把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当成宝贝!”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这不公平!
长期压抑的愤怒怨怼,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出来,让冷元凌彻底变成一个偏激的疯子。
“住口!”淮阳侯原本就处在急怒的状态下,如今再听到冷元凌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气的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抬手又是一掌拍在他脸上,另一侧脸颊瞬间肿的老高。
“父亲,你为了他打我,你为了一个野种打我!”
淮阳侯虽然是武将,但为人一向随和,从不为难妻妾儿女,即便偶尔犯了错,也不过训斥几句,冷元凌长这么大从未挨过一下打,没成想今日竟挨了两次,如何能不恼羞成怒!
“逆子,你是想气死我……”如果可以,淮阳侯真想一巴掌拍死冷元凌,权当没生过这个忤逆不孝的儿子。
早在淮阳侯再次动手打冷元凌之前,冷元勋就要阻止,却被对方一把挥开,只得再次上前,稳稳扶住摇摇欲坠的淮阳侯,轻声安慰道:“父亲息怒,若您因此事气坏了身子,儿子就罪该万死了。”
“你放心,为父支撑的住。”淮阳侯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从愤怒中平静下来,这会儿功夫,皇上命近身内监准备好的水和银针亦放在一个小小的金盘里被端了进来,为了公允起见,还特意请来太医院正副两位院正,仔细检查水和银针并没有被做任何手脚,方才由首领内监取过银针,在淮阳侯和冷元勋指尖各刺出一滴血,滴到白瓷碗里。
随着两滴殷红的血液落入水中,在场所有人的心皆忍不住提了起来,就连皇上也忍不住走下御阶,双目定定地落在那片殷红之色上。
当然,皇上的思绪跟那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大臣们完全不同,这一会儿,冷眼旁观着殿内的局势,他竟然有些相信冷元凌的话,说不出缘由,就是单纯的直觉。
二十年前那件事太触目惊心了,直到现在,午夜梦回之时,他还会梦到太子皇兄来找他追魂索命,细细想来,皇子出生的日子,跟冷元勋只不过差了一天,不是么?
他所想到的,已经接近真相了,虽然感觉荒谬了些,但这种事情宁可错杀一千,决不能放过一个,至此,皇上心里已是定了主意,一旦滴血验亲的结果显示淮阳侯和冷元勋之间无血脉关系,他就绝对不会再留冷元勋活在世上!
在所有人各异的心思中,落入水中的两滴血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朝彼此靠拢,很快便融为一体。
“这……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冷元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恨不得把白瓷盏瞪出个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