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谢让走出房门,一眼就看见在负手立于院中的少年。

少年有意在人前维持他的帝王威严,时刻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与昨晚那眼眶红红、拉着谢让不放的小乾君完全是两个人。

不过,他也不总是装得很好。

例如现在,原本还平静站在院子里,就连视线都不怎么往主屋方向瞟的少年,听见开门声后,眼神顿时一亮,当即快步往谢让的方向走来。

活像一只看见了主人的小狗。

他可不就是小狗么?只有小狗才喜欢在别人身上留味道、圈领地。

谢让心情复杂,只庆幸无论是宫中内侍还是禁军侍卫,大多都是中庸,闻不到他浑身这离谱的信香味道。

少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急切,生生在谢让不远处站定,轻咳一声:“如何?”

谢让:“回去再说。”

二人回到主院堂屋,谢让派人将徐衍送出了丞相府。

徐衍进府时意识不清,走时亦蒙着眼,到最后都不知道昨日救了那二人的身份。当然,只要他最终能通过会试,进入殿试,他们必定还会再见面。

不过……

“你真想为了一个书生破例?”宇文越问。

二人没急着回宫,而是留在丞相府用了早膳。谢让早晨没什么胃口,一碗鸡汤小馄饨磨蹭了半天只吃下几个,看得宇文越直皱眉头。

可青年浑然未觉,慢悠悠喝着热汤:“律法中对于坤君的限制本就不合理,此前也有不少朝臣提出过异议。谈不上破例,只是要不要放开这限制罢了。”

他顿了下:“陛下,我真吃不下了。”

两句话的功夫,面前的小碟子里已多出了一小块清蒸驴肉,半个鹅掌,和一大团凉拌白菜丝。

宇文越动作一顿,执着地将最后一筷子溜鸡丝夹到谢让面前的小碟中,若无其事:“离会试就差几个月,现在放开限制,民间恐怕会有意见。”

谢让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食物,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主骄奢淫逸,这丞相府的早膳不比御膳房规模差。不过用个早膳,大大小小十几道菜摆满了桌,谢让看一眼就饱了。

他挑挑拣拣,努力吃了口白菜丝,才道:“陛下登基至今还没开过恩科,正好现今朝中缺乏有志之士,可以借这个机会,在来年开一回恩科。”

恩科于所有考生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与正科不同,恩科不必拘泥于春季,因此,大可以将考试时间定在秋冬时节,让错过年初会试的学子再考一回。

宇文越点点头,又道:“就是不知道朝中那群迂腐的老东西会不会同意。”

谢让一笑:“反正就算他们不同意,也只敢在背地里偷偷骂我。”

宇文越眼眸垂下。

这不是谢让近期改动的第一条律法。他的出发点自然是好,可每条律法的变动,总会触及某部分人的利益,很难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

而虽然这些律法都是以宇文越的名义颁布,并且都取得了宇文越的同意,可在外人看来,仍是谢让在背后操控。

所有的不满,全都冲着他来。

宇文越一想起这些就觉得憋闷,可现状如此,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

谢让倒是不以为意,给他夹了一筷子肉,道:“陛下若觉得没问题,回去我就拟折子,尽快把此事推行下去。”

“……是没什么问题。”宇文越看向他,面无表情,“只要太傅别再把碗里吃不下的东西夹给我。”

这块驴肉,明明是他刚夹给谢让的。

谢让正色:“我没碰过。”

宇文越:“没碰过更不行。”

谢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宇文越磕绊一下,闷声道,“谁让你只吃那么点,你那小猫似的食量,真能吃饱吗?”

“……还没后宫里的御猫吃得多。”

谢让:“……”

那只御猫胖得脖子都没了,有多能吃您心里没数吗?

在宇文越的努力下,谢让总算又多吃了小半碗馄饨及三分之一碗鸡蛋羹。他靠在小榻上消食,宇文越又让人端来果盘,亲手剥了个橘子递给他。

实在殷勤过头了。

以前只听说过,坤君会在被标记后极度依赖乾君,对乾君表现出绝对的臣服,却没见谁说乾君也会这样。

而且……上回他也没这样吧?

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在府上歇息片刻后,二人启程回皇宫。

常德忠早带着御辇候在宫门前,马车停在路旁,驾车的小太监掀开车帘,要扶车内两位主子下车。

谢让刚伸出手去,就被身旁的人接住了。

少年掌心温热,轻轻托着谢让的手,神色淡淡:“当心脚下。”

谢让:“……”

当今圣上亲自将自家太傅扶下马车,走到御辇旁,常德忠迎上前来:“二位爷可算回来了,老奴担心了一晚上……”

宇文越依旧没有松手,常德忠的视线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又微笑着,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谢让用力抽出手,道,“先送圣上回寝宫吧。”

宇文越偏头看他:“你不回去?”

谢让:“御书房那边还有些事务没处理完。”

宇文越:“我……朕陪你去。”

谢让耐着性子:“时辰不早了,陛下得回去换件衣服,再歇一会儿,就该去学骑射了。”

宇文越神色依旧淡淡:“那就叫人把东西送回寝宫。”

谢让:“……”

这人今天黏人过头了吧???

谢让满心无奈,常德忠却道:“启禀谢大人,吏部尚书曹大人及其公子,还候在御书房外呢。”

谢让昨日给曹家公子的东西,是宫中的通行玉牌。

皇宫的通行令也分品阶,大部分朝臣所持有的令牌,只能参与朝会时使用,入不得内朝。

而谢让昨日给的那块玉牌,却是能直接去御书房的。

吏部尚书曹常宿显然已经知道自家儿子干了什么好事,是以今早宫门一开,就带着儿子进了宫,已经在御书房外候了好几个时辰。

谢让被宇文越纠缠了一上午,是真将此事忘到了脑后。他思索片刻,道:“那就让他们候着吧。”

宇文越:“那……”

少年眼底的期冀显而易见,谢让叹了口气,妥协道:“回寝宫。”

宇文越又心满意足地黏了谢让快一个时辰,才磨磨蹭蹭出门去学骑射。

按照平时,谢让是会陪同前去的,但今日他坚决不肯。

从早上起床到现在,少年的视线都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半分,他要是真跟过去,这人能专心学习才怪。

少年委委屈屈地走了,谢让独自在寝宫看了会儿书,又小睡了一会儿。

待他醒来时,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披上外衣往外走:“去御书房。”

御书房前,两人一跪一立,候在庭院里。

曹晋动了动跪得僵硬的双腿,被自家亲爹从身后踹了一脚:“跪好,别乱动!”

曹家大公子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道:“爹,这儿又没人,您叫我这样做给谁看啊。”

“你这臭小子!”曹常宿气急,冲着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还能有命跪在这儿,已经是祖上积德了!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那是你能轻薄的人吗?!”

曹晋低声道:“我又没见过他,我哪知道……”

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丞相,天子帝师,竟长了那样一张脸。

曹晋话音稍顿,忽然又想起昨夜那惊鸿一瞥,以及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苍白如玉,柔若无骨,瞧着就没多大力气。

早知那人是这等尊贵的身份,当时就不该与他客气。就该直接握住那双手,看他仓皇无措、羞恼挣扎的模样。

定然比那冷冷淡淡的神情要好看许多。

总归都是要死的,死前能一亲芳泽,也算死而无憾。

曹晋在心中这么想着,却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青年在人群簇拥下走进来。

他换了身常服,外头裹着件素白的狐裘,带毛边的衣领将纤细的脖颈挡得结结实实,乌黑如瀑的发丝垂在身后,被一根玉簪固定。

那模样比昨夜所见更为清冷疏离,曹晋一晃神,后脑勺又狠狠挨了一巴掌:“逆子,还不给谢大人行礼!”

曹常宿俯身跪地,曹晋收回目光,也跟着磕了个头。

谢让在他们面前站定,却是弯下腰,轻轻扶了曹常宿一把 :“曹尚书不必多礼。”

曹常宿没敢让他扶,连忙站起来:“哎,是,劳谢大人体恤。”

“曹尚书这是哪里话。”谢让话音温和,“当初怀谦参加科举,您还是主考官。要是没有您,哪有怀谦今日。”

曹常宿只是赔笑,没敢多言。

“不过,您家这位公子……”

谢让话头一转,低头看向还跪在他们脚边的人。

曹常宿忙道:“小子无知,望谢大人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莫要与他计较!”

二十有几了,还是个孩子。

谢让面无表情,仍是道:“我怎么会与一个孩子计较,是贵公子昨晚说想与我交个朋友,我这才召他进宫。”

“……曹公子,这朋友还交吗?”

曹晋注视着面前那双洁白无瑕的锦靴,额头点地:“草、草民不敢……不敢……”

“不敢?”谢让道,“可我却想交你这个朋友。”

谢让偏过头去,使了个眼色。常德忠连忙小步上前,含着笑意,将手中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递到曹晋面前。

“曹公子,这是谢大人给您的赠礼。”

曹晋抬起头来。

青年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却含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神情,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传闻中那心狠手辣、人间修罗一般的帝师。

难不成……是世人误解了?

曹晋恍恍惚惚这么想着,下意识将那锦盒接过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男人一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曹常宿自然也闻到了那异味,忙道:“谢大人,这……”

“只是怀谦给新朋友的一番心意,小公子回家再打开就是。”谢让顿了下,又道,“今日召曹尚书前来还有一事,关于明年会试的主考官……”

今年科举的主考官还未选出,而备选的官员名单,前几天就已经送到了谢让手里。

大多都是吏部的官员。

吏部本就负责科举事宜,从吏部推选主考官,其实无可厚非。不过朝中结党营私之风盛行,曹常宿身为吏部尚书,又连任过两届主考官,派系势力已经不小。

今年的主考官再从他手里选出,势力就太强了。

朝中有多个派系互相制衡不是坏事,但如果势力过强,制衡了皇权,就不再是好事。

谢让正愁该如何应对,没想到只是出宫一趟,竟出了这桩事。

谢让把曹常宿叫进御书房,一本正经商议起科举主考官的人选。

曹常宿今日在御书房外不吃不喝,吹了一天冷风,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限。何况,自家宝贝儿子的性命还悬在此人手里,更是不敢乱说话。

对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等曹常宿神情恍惚地走出御书房时,才意识到,谢让几乎把与他一脉的官员都摒弃在了科举之外。

一个都不剩。

至于曹晋,谢让与曹常宿商议政事的时候,他就抱着那充满血腥味的锦盒站在院内。

未知的才最恐惧,曹晋不知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不敢打开,只能在脑中胡思乱想,自己将自己吓了个半死,彻底半点遐想都不敢有了。

打发走了曹常宿,谢让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一道身影推门而入,走到桌边,给谢让杯中添了些水。

谢让没睁眼,吩咐道:“再加点茶叶,泡浓一点。”

对方动作顿了顿,转身去了外间。片刻后,对方回到谢让身边,将杯子递到谢让面前。谢让一闻味道就觉得不对,睁眼一看,杯中哪里还有什么茶叶,又是熟悉的枸杞泡水。

再抬头,当今圣上沉着一张脸,眼也不转地看着他。那神情不似过去那般带着厌恶或不耐烦,反倒好像很委屈。

那眼神平白把谢让看愧疚了,接过杯子乖乖抿了一口,问:“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练射箭吗?”

“练完了。”宇文越道,“今日中了五靶十环。”

谢让眉梢微扬:“厉害呀。”

宇文越练习射艺用的是军营里的大弓,谢让前几天跟去试过一把,拉都拉不开,更别说射出去。

少年得了夸赞,总算高兴了点,又问:“你给那曹家小子送什么东西了?”

谢让睨他:“陛下,你不会连这醋也要吃吧?”

宇文越:“那要看你送了什么。”

……竟连自己在吃醋都不反驳了。

谢让沉吟片刻,如实道:“牛鞭。”

宇文越:“啊?”

“是牛鞭,不信你问常德忠去。”谢让面无表情,“御厨新鲜切下来的,剁成了两半,还带着血。”

宇文越:“……”

“哦,还有把刀。”谢让继续道,“特意叫人去净身房取的。”

他微笑起来,偏头看向宇文越:“陛下要是喜欢,也可以给你送一份。”

宇文越:“…………”

少年站直身体,正色道:“这就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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