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 11 章

片刻后,两人在一条少人的街巷低调下了马车。

他们今日在定远侯府耽搁了不少时间,此刻已是申时末,天色几近黄昏。谢让吩咐驾车的小太监候在这巷子里,带着宇文越走了出去。

穿过狭窄的巷道,便是市集。

街市两侧商铺林立,路旁的地摊商贩吆喝着招呼客人,路上行人熙熙攘攘,一派繁盛的人间烟火气。

宇文越几乎不曾见到这么喧闹的景象,可他还不及踌躇,便被人牵住了手。

谢让道:“陛下可要牵好我,别走丢了。”

青年的手依旧是冰凉的,却很软,捏上去没骨头似的。宇文越眸光闪动,低声道:“你别这样叫我了。”

他们是微服出行,自然应该隐藏身份。

“那该叫你什么?”谢让偏头思索一下,“阿越?”

宇文越一愣:“你……”

他的母妃,以前就是这么唤他的。

谢让:“怎么,不能这么叫?”

“没有。”宇文越垂下眼,“这样……就好。”

谢让笑起来:“那就委屈阿越,要唤我一声哥哥了。”

原主今年二十有五,而谢让穿来前,是刚过完二十一岁的生日,宇文越这声哥哥喊得没什么问题。

不过,仅从外表上看,两人的年龄差其实并不明显。

尤其少年性格内敛,个子比同龄人还高一些,全然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谢让:“先唤一声来听听?”

宇文越:“……”

少年张了张口,挣扎许久也没把这过分亲昵的称呼喊出口,最后甚至有些恼羞成怒,满脸不悦地问:“你还走不走?”

谢让笑着摇摇头,拉着少年朝前走去。

路边的糕点铺刚刚出炉了一锅点心,铺子前围满了人。

谢让问:“阿越,饿了吗?”

“想吃就买。”宇文越面无表情。

这些天下来,他已经习惯这人用他当借口。

就像宇文越其实并没有多喜爱甜食,这人却每次都以“圣上太瘦,需要补身体”的名义,让御膳房变着法做点心。

也不知道哪个正经人家会用点心补身体。

谢让不以为意,从怀中的钱袋里摸出铜板,钻进人群,转眼就拿着糖糕回来了。刚出炉的糖糕还冒着热气,用油纸包着,三文钱就能买到一大块。

宇文越看着谢让一手拿糖糕,一手将钱袋往怀里塞,总算明白过来:“你是不是一早就打算要出来玩了?”

否则,怎么会还随身带着银钱?

而且,他既然一早就决定要准许萧长风回来,为何不直接准了定远侯的折子,反倒要特意去侯府跑那一趟?

“……”谢让默然一瞬,又笑着掰了一半糖糕给他,“你平时绷得太紧了,出来玩一玩,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好?快趁热吃,这就给你试过毒。”

说完,果真自己拿着糖糕咬了一口。

宇文越轻轻磨了下牙。

亏他方才还为定远侯对他态度恶劣而生气,这人根本半点没放在眼里吧。

还特意让他翘了下午的骑射课。

他以前真的教过学生吗?

做老师的,不都该为人师表,以身作则吗?

哪有这样的老师!

然而,某人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问题,他三两口吃完了糖糕,又拉着宇文越继续往前去。

宇文越此前从不知道,这个看似清俊出尘、沉稳淡然的青年,其实有很多幼稚的小癖好。

比如喜吃甜食,尤其软糯适口的,最合他心意。

又比如,喜欢各种可爱的、做工精美的手工制品,例如陶土人,折成动物形状的花灯,或木头块刻的小兔子。

二人从街头逛到街尾,堂堂九五之尊双手都拎满了东西,俨然被当作了个随从使唤。

冬日天色暗得早,两人这一趟逛下来,天已完全黑了。街市两旁亮起了灯笼,灯火通明,一直延伸至远处的高楼之上。

谢让抬眼望向远处,脚步忽而顿住。

宇文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神情亦是一滞。

那是醉仙楼。

醉仙楼是京城最繁盛的酒楼之一,地理位置极好,在城中三条干道的交汇处。

他们所在这头是集市,但拐过一个路口,往前半条街就是贡院。

每到科举放榜之时,往那醉仙楼最高层的窗边一坐,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许多贡生都喜欢在这醉仙楼里等候放榜,因而,醉仙楼又被称作状元楼。

没有科举的时候,这里就变成了京中文人集会之地。

这个时辰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醉仙楼上灯火如昼,隐隐有清雅乐声传来。

谢让收回目光,问宇文越:“刚才一路吃得太多,就不去酒楼吃饭了吧?”

他分明是微笑着的,眼底却带着几分落寞。

宇文越张了张口:“你……”

“哎呀,怎么让你拎了这么多东西。”谢让这才发现当今圣上被自己用成了随从,连忙要接过来。

“没事。”宇文越却侧身躲了下,道,“回……回家吧。”

他们要隐藏身份,自然不能说回宫,只能说成回家。

可听见“家”这一字从对方口中说出来,谢让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丝奇妙的感觉。

穿越异世,远离亲人朋友,他在这里本是没有家的。

但现在,好像不太一样了。

谢让嘴唇轻抿,点点头:“嗯,回家。”

二人转身往回走,可还没走多远,远处忽然传来骚乱。

“站住!”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数名家丁模样的男子追逐着一名青年从远处跑来,青年跌跌撞撞推开人群,不小心摔到地上,很快被人追上来用力按住。

“放……放开我!”青年容貌昳丽,是书生打扮,身形瘦弱,在几名男子钳制下动弹不得。

“接着跑啊。”一名纨绔慢悠悠走上前来。

他在青年面前站定,示意家丁将人拽起来。青年浑身颤抖,低声祈求:“曹、曹公子,小生一心只想考取功名,并无……并无其他心思,您……您何苦勉强……”

“没人不让你考试啊。”那纨绔却是笑了笑,抬起青年的下巴,“都与你说过了,只要跟了我,日后自然前途无量。”

“……当初你来我家,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么?”

街上人多,这骚乱顿时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青年从未遭受过这般指指点点,恐惧之下,竟生出几分愤怒。

“不是这样!”他扬高声音,“小生是仰慕曹大人的威名,才会送上拜帖,若早知道……”

“若早知曹家公子是如此不讲道理、强取豪夺之人,小生绝不会踏入曹府半步!”

青年饱读诗书,连骂人都骂不出多脏的字眼,纨绔却是变了脸色。

“贱人,你敢骂我!”

他抬起右手,正要打下去,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这位公子。”谢让面色稍沉,冷声道,“天子脚下,你这么当街欺负人,有违王法吧。”

“王法?你……”纨绔低哼一声转过头来,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后,却是一愣,“哟,这又是哪里来的美人。”

他的视线落在谢让抓着他手腕的手上,那纤细的指尖衬着墨色衣袖,白得勾人。

谢让快速松了手。

纨绔眉梢微挑,顿时对眼前那书生都没多少兴致了。他慢慢揉了揉手腕,笑道:“美人,爱管别人的家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吧?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爹是吏部尚书,曹常宿。”谢让平静道。

朝廷姓曹的官员不多,正巧谢让前两天批阅过吏部呈上来的奏折,记住了这个名字。

纨绔有些诧异:“你竟然认识我?”

“既然认识,那便好办了。”他眼底笑意更深,言语间满是轻佻,“本公子素来怜惜美人,若美人愿与我去喝上一杯,交个朋友,放了他也无不可。”

谢让也不恼,甚至微笑起来:“你想与我交朋友?好啊。”

“可惜今日天色已晚,我不便在外久留。”他从袖中摸出一物,扔给对方,“带上这个,明日来找我,我与你好好喝上一杯。”

他最后那几个字压得极重,纨绔被他笑意晃了眼,忙接了东西,问:“那你家是在……”

借着灯火与月色,他看清了对方扔来的东西。

那是一块雕刻着龙纹的玉牌。

纨绔手一抖,险些直直跪倒下去。

“你……你……”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谢让道,“拿着东西,叫上你爹,明天来找我,千万别忘了。”

“滚。”

纨绔带着人屁滚尿流地滚了,只留那书生跌坐在原地。谢让弯腰去扶他,对方条件反射般抖了一下,谢让一愣,才注意到对方不知何时已满头大汗。

“你……”

“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那书生浑身颤抖得越发厉害,声音中都带上了泣音,“我……小生没事,小生只是……只是……”

“他是坤君!”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怎么会,坤君不是不能参加科举吗?”

“他这副模样,是不是要进入雨露期了?”

“你一个乾君,还留在这里看什么,快走!”

周遭议论纷纷,人群中逐渐起了混乱。

夜里的街市比白天还要热闹,此刻更因这场闹剧围聚了不少人,这里面,就有不少是乾君。

坤君进入雨露期时溢散而出的信香甜腻勾人,尤其是并未完全标记过其他坤君的乾君,更是难以抵御这致命的吸引力。

很快,人群互相推搡起来,有人朝他们扑了过来。

慌乱的尖叫与低吼同时响起,谢让与书生离得很近,混乱间,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谢让失去平衡,身体往后倒去。

有人从身后接住了他。

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宇文越将他搂进怀中,灵巧避开人群,快步退至墙边。

谢让后背抵上路旁商铺的围墙,少年一手揽着他的腰身,一手抵着墙面,额前不知何时已起了一层薄汗。

他没有看谢让,偏头低喝一声:“来人!”

他们此行没带随从,但为了防止意外,临行前谢让特意调了一队禁军侍卫暗中跟随。

十余名配刀侍卫从巷道、房顶鱼贯而出,分开人群,迅速将场面控制下来。

墙边,宇文越迟迟没有放手。

少年的身躯滚烫而僵硬,他闭着眼,抵着墙面的手青筋暴起,指节绷得发白。

一滴汗珠顺着侧脸滑落下来,被谢让用衣袖拭去。

宇文越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别碰我。”

那声音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灼热的吐息喷洒在谢让脸上。他抬眼看向谢让,眼眶飞快地红起来,祈求一般轻声开口:“我……我……”

“我知道,我知道,没事……”谢让温声道,“有我在,我会帮你的。”

“别怕,阿越。”

“很快就会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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