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龙致远说话,宋年眨了眨眼睛,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面咀嚼了片刻,这才不慌不忙,笑着说道:“贵人这话说得实在,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这个指挥使当的也是没滋没味的,能有您这话倒是让我松了口气,就是不知道按照您的说法,这利益从何而来?”
呵呵一乐,挥了挥手,龙致远按照原本的计划讲到:“利益么,简单,第一,土地置换,金县的土地同关外的土地一换二;第二,港口红利每年分润金州卫上下两万两银钱作为红利;第三,宋大人您个人每年能够得到五千两,并且在关外可以有五十顷土地作为庄子;但上述所有的事情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金县的土地不能外流一亩,必须全部收拢起来,这件事情恐怕是还要宋指挥使出面才行。”
沉吟了片刻,宋年仔细思虑了龙致远开出来的条件,发现其中对自己相当有利,尤其是一年五千两的红利,对他这个偏远穷官来说,可是了不起的收入,更别提五十顷的土地了,只是这收金县土地的事情么,要自己打头炮,这有些难办呢。
古人故土难离,金州卫上上下下在金县一带盘踞多年,都已经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乡,你要他们撤离此地,去关外开荒,就是一对二的置换土地,也必然是得罪人的事情,也许这条件同穷苦无地百姓来说是求之不得,但对大户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最后肯定是上下暄腾,搞不好最终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成了消除民怨的对象。
更何况,要是自己真的冒出来主持收地的话,日后这上上下下的卫所必然对自己心生怨怠之意,到时候人心散了,队伍也就不好带了,他宋年之所以能够有所对抗李成梁的依仗,还不是觉得金州卫上上下下团结一致,法不治众,有着能够对峙谈判的本钱么。
当然,卖了一众金州卫上上下下的官员利益为自己谋利,这在宋年眼睛里面也算不得什么,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只是要看代价到不到位而已。眼下看,虽然龙致远的条件还算不错,但毕竟自对方很明显就是要拿到金县的土地控制权,这一点上对自己是有求的,如此一来,不乘机多拿点好处,那不是傻子么,既然是谈判自然而然没有那么容易松口,说不定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好处呢?
迟疑了会儿,拿定了主意,要拖上一拖,吊高来卖,于是宋年开声说道:“贵人如此体恤下情,我等还有何怨言呢?只是么,只是这金县土地一事,毕竟是地方行政,同我卫所完全是两个体系,恐怕很难插手其中,这一点还望贵人多多体谅才是。”言外之意,这金县土地的事情,我们可以不插手,但是不可能帮着你们做事情。
“干手沾芝麻,宋大人,您可真是好算计么~!”李重山坐在边上听了半天,早对这宋年一肚子的气,在他看来,宋年是李家出身,虽然并不怎么看重,放到金州卫来坐冷板凳,但怎么说还是李家军出身,一点面子都不给,简直是不把李家放在眼睛里面。所以听到这里,宋年胡说八道什么金县土地他不参与,那么之前闹起事情来,怎么就能参与了?现在到好,自己的姐夫给了他这么多好处,反而拿乔,装模作样的打官腔,嘿,真是拿豆包不当干粮么?
把手按在了李重山的肩膀上面,龙致远犹若清风扑面,淡淡的笑了笑,说道:“没事,没事,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这几天会在金县,您要是有什么新想法,到时候可以再提嘛,想来彼此间总能找到相互依存的共同之处。”
目送一众马匹烟尘消失在路的尽头,阴沉着脸的宋年站在原地一声不吭,身后尤煦屁颠颠的跑了过来,用恨恨的眼神盯了眼远处,然后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娘的,黄口小儿也在这里胡言乱语,大人还是您厉害,几下板斧将把他们撅回去了。”
“哼~!糊涂,以为这件事情如此就完了么?不过是头菜罢了,后面还有更厉害的呢~!说起来,还不都是你们招惹的是非,要老夫为你们擦屁股,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招惹是非,当初我就说了不要对骆博轩动手,最多吓唬吓唬也就罢了,可是你们呢?
就是不听,现在好了,祸事上门,到时候万一这件事情要是闹到朝廷那里,或是总兵李大人怪责下来,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办。”声色俱厉的宋年对龙致远也许能好言好语,但是尤煦这些人么,那是肯定没有好脸子看的。
暗自撇了撇嘴,尤煦心中骂到,这个时候来说这话,将麻烦撇得干干净净,当初干什么去了?说句不好听的,当初要是没有一千两银子,换得你的默许点头,这金州卫上上下下敢这么大的胆子,不顾忌文武殊途的大忌,对骆博轩动手?
当然心里面这么想,面上却是不能流露出来,要知道这宋年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不少同他有对头、仇怨的官员,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手段极为酷厉,又让人拿不住什么把柄。
不过尤煦虽然心中畏惧宋年,要是平时的世界,他也就忍了下来,不敢再多说什么,但是现在却不同往日,要知道,他身为屯田官,在金县之中田地可是最多,所以对于土地的利益也自然是最关心,于是厚着脸皮跟在宋年的后面,悄悄的跟在后面问道:“老大人,这两个毛头小子走之前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及日后这件事情会如何处理?”
对于这一点,宋年倒也没有隐瞒,直接把龙致远的话题说了一遍。尤煦心中一动,面上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摸样,大声说道:“哪里有这么样欺负人的,关外苦寒不说,地还是荒的,就这么红口白牙的将说句置换,就完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夺人祖业天理不容,就是李总兵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大人您说句话,就是天王老子小人也跟着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谁动我等的田业必然不死不休。”
其他的军官们听到这个说法,也是愤愤不平,大呼小叫,群情激昂,原本宋年说出这话就是试探,眼见手下一个二个全不反对,于是立刻开声安抚道:“事情还没有到最后的一步,我宋年既然当了金州的指挥使,那是自然要为大家说话的,只要大家众志成城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先放两日,让他们心中焦急一二,再去金县回访,看看能不能再谈谈。”
一众人等散去之后,尤煦带着满肚子的心思回到宅院之中,刚进门,就听到有奴仆回禀说苗岭的金老爷来了。眉头一皱,不满的嘟囔了句:”这个该杀的糊涂虫,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还嫌这件事情不骚气么?老子的事情都坏在这糊涂坯子手上了。”
不过,金老爷毕竟是自己夫人的小舅子,尤煦一贯有些惧内,再是怎么厌烦,也不能将自己的这位小舅子拒之门外,只能忍着气走了进去。刚进屋,就见到金不让同自己的老婆坐在那里大吃大喝,立刻面孔一板,大声嚷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等过几天脑袋搬家了,看你们还能吃得欢么。”
金不让自从在他手中,有人将骆博轩打伤之后,心中没着没落,好几天没吃过一顿踏实饭,今天来卫城也是想从姐夫这里收收风,看看到底事情能不能解决,自己的姐姐问了几句见弟弟没吃饭心疼的紧,于是吩咐厨房弄了桌酒菜,吃喝一番,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姐夫开口就是大骂,心中顿时一颤,想着是不是事情不好,要出大事,他知道尤煦怕姐姐,惧内,所以回头看了看姐姐,示意自己的姐姐问问究竟。
见弟弟的脸都吓白了,尤金氏不干了,开口就凶到:“你这人好不通气,在外面受了别人的腌臢气到我姐弟面前耍威风,有本事谁给你气受,你找谁去~!当初我就说了这件事情做不得,你们不听,现在好了,出了事情就来骂骂咧咧的给脸子看。说句不好听的,我弟弟如今担惊受怕,还不是为了你们这帮老爷们的利益,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好么,现在祸事来了,都成了缩头乌龟一个二个不敢言语,要将我弟弟丢出去顶缸,行啊,要死咱们一起死,弟弟你去,去金县告首去,看看最后到底谁最倒霉。”
叹了口气,尤煦看着自己的老婆,心中憋屈,但是平日的畏惧之心,让他习惯性的缩了缩脖子,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寻思着。今天的事情别看宋年很坦白,但必然其中有些条条他没有说,如果说这下午来的那两位毛头小子对宋年没有什么承诺,这话杀了他也不信,宋年这个人他跟了这么久还不清楚,绝对不是一个什么讲义气的好鸟,嘿,这件事情的背后有李成梁在作祟,恐怕难以善了,眼前的宋年能撑着肯定是价钱还没有谈拢,一旦谈拢了价钱,绝对翻脸不认人,要将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的人卖个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尤煦心中骂了句娘,突然明白了过来,这金州卫上上下下的一群人都被宋年耍了个底透。这家伙过去曾经的罪过李成梁,被人放到边缘卫所来坐着冷板凳,心中早就不满,一直寻找机会想要再次和李成梁接上头;
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眼下弄不好就要借着一众卫官的脑袋向李成梁表忠心,人就是这样,越是重压之下,越是会疑神疑鬼,越是会钻入牛角尖觉得自己想的东西是有道理的,尤煦此时已经陷入了满脑子的揣测之中,越想越惶恐,越想越害怕。
他老婆见尤煦半天不说话,阴晴不定,心中也是害怕了起来,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恐怕弄不好就是全家都要倒霉,于是贴近自己的相公,换了一种语气,温柔的说道:“怎么,这件事情真的很严重么?”
点了点头,尤煦举起双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木的胖脸说道:“你以为呢?弄不好咱们一家人都要陷进去,成了别人讨好上司的道具,唉,也是我想的糊涂了,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当初总想着法不治众,可是现在看起来,恐怕未必能侥幸逃过大难。”接着将宋年所说的,关于土地置换的事情说了一遍。
“要不,要不,我们去找哪李成梁的两位公子,主动输诚,这样还不行么?他们不是要土地么,要土地咱们给他就是,事到如今只要能保住性命,什么也顾不得了。”听到这话,他老婆略微思量了会儿,直接开口言到。
苦笑一声,尤煦摇了摇头,言到:“主动输诚,说的倒是简单,你总要有所本钱不是?你能拿出什么好本钱给别人?土地说句不好听的,宋年也能给他们更多,他的权柄更大不是?前面骆博轩是在咱们小舅子的庄子上被人打伤的,这笔账还没有算呢,人能那么轻易的放过你不成?那可不是什么狗屁小官,而是朝廷的七品正堂,要真拿这种事情说事,咱们全家就完蛋了,唉,一旦宋年同人谈妥了条件,替罪羔羊必然是咱们。”
说真的,尤煦对老婆这么畏惧,也是有原因。就是因为他老婆乃是个明白女人,也算是书香门第之后,遇事从来不慌,很有主见,在他仕途的几次关键问题上都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换句话说,叫做尤旺夫命,要不然他一个普通的穷军户,能爬到正五品的屯田官一职,哪里来的运数,正是因为如此,他对这个老婆是言听计从,特别敬爱。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要站高些看~!你说李成梁到金县来是做什么?为什么要土地,丁口?说透了就是要掌控这块地域,为他们所用,对不对?要不然他们都是富贵人家,干什么要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金州来受苦受累?”盘算了会儿,尤金氏开口言到。
“这话说的在理,想必他们到金州来,就是冲着旅顺口那里的海港而来。最近听说那边的生意很红火,而且船厂也建了不少,咱们卫中的后生,有不少人隐姓埋名去那里做工,闻说一个月能赚二两银钱呢~!我上次碰到调到蓬莱水师的当把总的老刀,就是那个说话老是大大咧咧,没个正形的家伙,他同我说,海港里面的水很深,有大人物参股。”听着自己老婆分析之后,尤煦一边琢磨,一边将自己得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就是么,如此才对~!这些人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港口,真正是为了掌控港口,他们才需要金县的土地,甚至人丁,而掌控了金县的土地之后下一步是什么?必然是要对金州卫动手,要将这卫所牢牢掌握在自己人的手中,这才是真正的掌控住了整个金县。
你想他们来会没有探探风声?对宋年在这卫所上下的名声和控制力度会不心知肚明?你再想想,他们是想要一个能为他们所用俯首帖耳,听命而行的人呢,还是需要一个对他们有所保留,老是有自己小心思,对金州卫上下有绝对控制力的人呢?
想来用屁股想都知道,必然是前者么,而这个人选,他们一定正在物色挑选之中,所以从眼下看来,对你来说未必不是机会,说不定你抓住这个机会,更进一步也不是难事呢。”坐在尤煦的身边,尤金氏给自己的相公夹了一筷子菜,慢慢的说道。
听着自己的老婆一说,尤煦来了精神,站起来,在屋子里面来回走了两圈,点了点头,从牙缝里面蹦出几个字,说道:“嗯,这话说的不错,咱们不能坐以待毙,想来宋年不仁,不能怪我不义,土地什么的都舍了出去,能落个千金市骨的结局,再不济,至少保个平安想来没有什么问题,说不得万一要是靠上了李家,咱们可就飞黄腾达了,好老婆你果然是丈夫我的指路明灯么,哈哈哈哈~!”笑完,从桌面上端起酒杯咕咚一口喝了下去,满面的轻松。
轻啐一口,尤金氏见到丈夫的愁容散去,也是笑了起来,看着边上傻乎乎的弟弟跟着傻笑,接着说道:“你也别太过轻松了,这件事情说到底,也没有那么容易,你可不仅仅是要拿出土地这个筹码,还有那些东西也要派上用场才是。”
点了点头,尤煦连声不迭的说道:“是这个道理,嘿,也该我尤胖子扬眉吐气一把了。”
所谓的那些东西,其实就是尤煦这些年来所收藏的关于金州卫上上下下军官贪污受贿的证据,他主管屯田,一向负责金州卫的后勤事务,里面的道道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这些年来一直注意积攒一些证据作为自保之用,原来不过是一招闲棋,现在看起来倒是能够派上大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