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看啊,k小姐。在心底悄悄种一棵柠檬树也不会让自己变成坏人。趁k小姐去拍戏的间隙,我将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摊在绵绵冰保温盒上,逐字逐句地写下这一段话。不知道k小姐拆开这封信的时候会闻到绵绵冰那么清爽的味道,还是我心底种下这一棵柠檬的酸涩味道。这一天有一场大夜戏。拍完下午这场追逐戏之后,整个剧组开始准备夜戏。k小姐带我从理发店内里的楼梯拐进去,来到一个敞开着可以吹夜风的天台。她简直对这家店了如指掌,像她就是张玉本人,在这家破旧理发店里肆意生长,如一株鲜艳的曼陀罗。今天我随身带着我的富士相机,爬那层昏暗楼梯的时候,我打开了视频模式,对着k小姐的背影,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她就一直弯着眼梢笑我,却又在打开那扇门之后,很宽容地将我拉上去。视野豁然开朗。这个天台很宽敞,虽然顶上还是高楼大厦,但往下望的时候能望见那条有理发店和麻辣烫店的窄街。风很大。我在风声里将镜头对准那一条街,车水马龙,嘈杂喧闹。拍了几秒钟,感觉下面有一个戴蓝色围巾的k小姐在跑来跑去,又有一个戴冷帽的k小姐在拉着拿一个相机的f小姐在熙来攘往中穿梭。她们看起来好快乐。再抬起镜头的时候,k小姐在天台边檐朝我笑,问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一时之间风声变小了。我望着镜头里的k小姐,吸了吸鼻子,“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不知道,直觉吧。”镜头里的k小姐头发被吹得很乱,“可能是因为你之前说第三天就要跑掉?”我不讲话。k小姐又叹一口气,手伸出镜头外拍拍我的头,目光越过镜头,像在一棵梨树上停留的飞鸟栖息在我的眼睛里,“没关系的小梨。”明明是树要比鸟先走,但是她却在第三天对我讲没关系。我不知道这种离别到底要讲什么,是说我会回来再看你,还是说你等我毕业后回国,或者是我期待能看到你的电影……好像哪一种都不太符合我和k小姐之间的关系。说“等”太隆重,说“要继续”太自私,说“异国恋”太遥远。于是我讲,“行李早上就收拾好寄存在那家麻辣烫店了,等会我直接打出租车去机场。”很简短地汇报行程。她点点头,停顿了一会又问,“那你的行李会不会全都是麻辣烫味?”我一下没憋住。在镜头外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带一点哽咽。我不想让k小姐发现,开着玩笑说,“没关系,这是k小姐爱吃的麻辣烫。”可k小姐还是发现了。镜头里,暮色渐沉,大风吹过,她那双含情又缱绻的眼被照得很恍惚。她这样看着我,又抬手过来拍拍我的头,很温柔地送我一句话,“你要一路顺风。”录制键暂停。我收起相机,眼睛都被风吹得很酸很涩,然后把我这几天写的信给她,“写得很碎,而且里面也没有写‘我爱你’。”她收下,说“好,没关系”,然后好像又摸到信封里的戒指,问我这是什么。我说,“生日礼物,很便宜,等我走了之后再拆。”我怕她当面看到这对廉价的戒指会觉得我很幼稚。也害怕我真的会哭出来。她沉默一会。很小心很郑重其事地将信收好,然后又伸手过来按一按我皱起来的鼻子,询问的语气,“我送你上车?”我点头,比阿荣还要机器人。上天台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在笑,下天台的时候我们也还是在笑。我当时觉得我们两个笑得很自然。后来再回忆,便觉得都笑得很勉强。也许只是为了给对方留下一场好的道别。不像加州那样轰轰烈烈的不辞而别,要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体面。但我的体面还是没能撑多久。她陪我在路边等滴滴车的时间好短暂,我回国后第一次被阿荣推荐用这个软件,操作起来和优步差不多,看着手机软件里司机的路线图,我暗自祈求这一单永远卡在路上不要动。但这个平台的流畅性比我想得好太多。我只能看着手机界面上那辆白色汽车的小图标离我越来越近。最后我决定关了手机眼不见心不烦。并且很轻松地问k小姐一个问题,“你第一部电影会在什么时候上映?”k小姐拉着我的行李箱,手指横在上面泛着白,回答我,“可能是今年,也有可能是明年,也有可能永远都上映不了。”马路上经过我们的人和车都很多,随便一辆破卡车都可以让我抢过来带着k小姐向世界尽头狂奔。但我只是点点头,“我会去看的,它也一定会上映的。”她按了按我的后脑勺,掌心温凉,“可能不会在国外上映。”我“哦”一声,“回国来看一趟也没什么嘛。”真是奇怪。我能直接说“回国来看电影”,却不能直接说“回国来和你一起看电影”。在这之后我补了一句,“也许那个时候国内会下雪。”她的掌心停留在我头上,好一会,松开,对我讲,“会的。”期间我一直没有看她的脸,没有看她看我的眼睛。我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移开视线,看向停留在路边的一辆车,“这是不是你的车?”“不是。”其实我根本没有看。然而下一秒揣在兜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而那辆车的车窗降下来,司机用重庆口音喊,“到了嘛!”我不得不僵硬地朝司机挥一挥手,说“我在这里”。司机朝我挥一挥手,挂断电话。我低着头看着我的行李箱,伸手过去拿。却被k小姐一手拉过。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很重,我帮你送上车。”我点头,却还是没有看她。她好像叹了一口气,好像又没有。总之就是很安静很体贴,知道我不敢看她便推着行李箱走在我前面。等红绿灯的时间她就站在我面前,触手可及,垂在腰侧的手微微晃动着,我一伸手就可以牵到她,就可以抱一抱她,或者是亲一亲她。但一整个红灯都见证了我的犹豫。一整个绿灯都在问我二十出头的年纪谈一场不问未来的异国恋很难吗?而我踏着绿灯,看到k小姐帮我把行李搬上去,回头望着我的时候,在心底很难过地想起一件事我和k小姐才认识两个三天。就已经经历过两次道别。还要更多个三天更多次道别吗?让k小姐一次又一次地这样看着我。我闭了闭眼。k小姐替我打开车门,扶着车门边缘平静地看我,“该上车了。”“……好。”我低着头。想要上车,k小姐让了点位置。我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能闻到她身上自由之水的味道,淡淡的。我上了车,车里的皮革味道瞬间将这种自由之水的气味一扫而光。我瞬间就皱了皱脸。k小姐扶着车门迟迟没有关,见我的表情不是很好,问一句,“不舒服吗?”我摇摇头,说“没有。”她点点头,手还在车门上搭着。这时候司机开始催促。k小姐还是望着我。“那我关门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可我没有选择,只能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