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翊不解,他从未见过连珠这副模样。

自幼时起,连珠就很沉稳,那时候父王在外打仗,母妃忙着打理王府,他身边虽然有一大群人伺候,可只有连珠让他觉得安心。

因为她什么都不怕,可靠又体贴。

幼时他害怕蛇,被花园里的蛇吓得半死,连珠那时不过七岁,却敢钻到草丛里去抓蛇。

到底是为什么,她会怕成这样?

“府里有人欺负你了?”这是李翊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他敛眉,顿生怒气。

连珠嗫嚅,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不能在这时候引起李翊的怀疑,于是强作镇定,扯起一抹笑来,“爷多虑了,没人欺负奴婢,奴婢只是惶恐罢了。”

李翊挑眉,“为何惶恐?”

连珠勉强笑道:“世子爷待奴婢太好,奴婢怕被外人说道,爷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奴婢不敢给您惹事。”

她眉目和煦,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外,好似真的没什么事。

李翊松了口气,毫不在意地轻嗤一声,“你瞎操什么心,你能惹什么事?拿着,爷赏你的东西,谁敢乱说?”

他霸道极了,连珠无奈,只好上前把匣子收好。

伺候李翊读完一卷书,正院里来了人,说是王妃让世子过去用膳,李翊应下,让连珠跟着过去。

进了正院,韦氏正在同张嬷嬷说话,见李翊进来,一脸慈爱道:“长生,你来,你舅舅来信了,说是他外派到了郴州,不日便会来王府拜访。”

她把信递给李翊,笑盈盈道:“你不是总念着舅舅吗?这回可如意了。”

韦氏乃光禄寺少卿之女,父亲官职不大,但为人清正,家风严明,只娶有一妻,生有一双儿女,女儿便是韦氏,嫁与诚王,儿子韦渊从文,在翰林院熬了多年,如今外派到郴州做县令。

韦渊虽是个文人,但半点不迂腐,还有些不着调,最爱琢磨些新奇玩意儿,李翊从小便喜欢这个有趣的舅舅。

李翊高兴地把信看了好几遍,笑道:“虽是个县令,但宝川县富庶,过几年有了政绩便可升迁,舅舅这回可是走运了。”

韦氏也点头,“是,正好你大表哥也到了成亲的年纪,看你舅舅的意思,是打算在岷州或者郴州给他结一门亲事。”

她不动神色瞟了一眼李翊,见他没什么反应,心想这孩子还是没开窍,大他一岁的表哥就要成亲了,他还不知事呢。

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没给李翊安排通房,是不是做错了?

目光一转,韦氏见连珠低眉顺眼地站在李翊身后,心里又盘算开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张嬷嬷一眼。

没有诚王在,母子二人用膳便简单许多,韦氏上了年纪胃口不佳,用完小半碗米饭便放下筷子,满含笑意地看李翊用饭。

半刻钟后,李翊也搁筷了,漱完口后,韦氏让人重新上了茶。

今日白芷的事早已传入韦氏的耳中,她当即让人叫了白芷来,但白芷咬着牙说是连珠让她进去伺候世子的,加之没有证据证明白芷勾引世子,这事也只好不了了之,韦氏找了个行事鲁莽的由头,罚了白芷三月月钱。

看着李翊越发坚毅的脸庞,韦氏有些忧心,她和诚王只有这一个儿子,娇惯得他性子无法无天,但好似天生就在情爱上缺一根弦。

她不怕儿子开窍晚,怕的是有人利用这一点害他,今日是白芷,明日说不定会有别人,若是长生因此乱了心性,倒是不值得。

韦氏正在沉思,李翊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母妃,父王可说过我何时能回书院?”李翊满脸写着不高兴,家中虽然也有先生指导他的学业,但书院里有好些玩伴,比在家里快活许多。

韦氏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无奈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叹息道:“你呀,再过几年便要娶妻了,怎还是这样孩子气。”

她实在是头疼,岷州是诚王的天下,李翊横着走倒不怕,但诚王的头上还有天子,即便天子远在千里之外,但暗中定然安插有耳目,听说小皇帝已经有了削藩的意图,此时定要小心行事。

诚王已连续几日待在书房同幕僚商议了,她不懂朝廷诡谲,但直觉山雨欲来。

李翊听见“娶妻”二字,面色有些不自然,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连珠,见她看过来,连忙收回视线。

因下午还有功课,闲聊了一会儿,李翊便起身向韦氏告辞,临走前,韦氏将连珠留下了。

“你且回去上课,母妃这里新得了几匹好料子,让连珠给你带回去。”韦氏和蔼笑道。

李翊并未多想,回头看了连珠一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二门外,韦氏才收回目光,挥手屏退下人,只留下张嬷嬷,连珠心知她要说什么,并不觉诧异,低头安静地站在一旁。

“连珠,这里只有我们,不必讲究,坐吧。”韦氏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让张嬷嬷安了张凳子在她膝下。

这样亲近的距离,一看便是有要事要说。

连珠已经记不起上辈子是不是也是这样,她愣了片刻,乖顺地墩身答应。

等她坐下,韦氏又让张嬷嬷给她沏茶,亲切地捉了她的手握住,低头怜爱道:“好孩子,平日干活累不累?世子不会疼人,瞧你这手皴的。”

连珠觉得王妃可真能睁眼说瞎话,她的手自然不细嫩,但李翊从没让她干过粗活,说手皴是全然谈不上的。

好吧,既然王妃要演,她配合就是了。

于是她垂下头,腼腆一笑,“多谢王妃关心,世子爷待奴婢很好,奴婢并不累的。”

韦氏心中更觉满意,朝张嬷嬷看了一眼。

张嬷嬷会意,手上给韦氏打扇,语中带笑道:“王妃不知,世子爷这个年纪,若是身边没个知心的,怎会疼人呢?”

这是想游说她呢,连珠提起了精神,暗衬接下来不管王妃说什么,她都不能答应,也不要拒绝,周旋着便是。

她胡作羞怯地垂下了头。

韦氏见她乌鸦鸦的鬓发里掩着一对红透的耳朵,不由笑了。连珠果然是个聪慧的好孩子。

她轻轻拍了拍连珠的手,低声道:“连珠,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不必我多说,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到世子身边去?”

前世,韦氏也问了她同样的话,当时她满心满眼都是李翊,羞涩地答应了下来。

那时的她真是太愚蠢了。

连珠心里涌上酸涩,眼底胀得发红,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她站起身,恭敬地朝韦氏行了一个礼。

在韦氏诧异的目光中,连珠抬起头,掐着手心,镇定道:“王妃,可否让奴婢回去想一想?”

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顿了顿又说,“奴婢……奴婢从不曾有过攀附世子之心。”

韦氏是说一不二的人,连珠说的委婉,但到底也是驳了她的面子,脸色便淡了下来。

不过转念一想,这事确实突然,连珠感到惶恐也是应该的。

她看着连珠长大,自然知道这孩子的性子,是个极懂规矩的,贴身伺候李翊多年,也不曾有过爬床的心思。

韦氏轻舒一口气,笑道:“是我的不是,见世子身边没人,心里急了些,你回去好好想便是,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我回话。”

连珠答应下来,韦氏让张嬷嬷带着她去领布匹,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张嬷嬷将她送到正院二门外,一路上欲言又止,到底是没说什么,只最后幽幽叹了口气道:“连珠姑娘,王妃是看重你的。”

连珠默然,她自然知道王妃待她好,但她这回却不能如王妃的意了。

回到听松院,李翊还未回来,白薇在房里做夏衣,见她这么晚才归来,随口问了一句,连珠搪塞了过去。

酉时末,李翊才从学堂回来,满头的大汗,说是下学后碰见了诚王,父子俩切磋了一番。

李翊喜洁,当下便去沐浴了,白薇去传膳,连珠等着李翊出来,伺候他换了身常服,李翊低头看她给自己束玉带,好奇道:“怎么不见你戴那根簪子?”

他摸了摸她的发髻,乌黑浓密的发间只插着两朵珠花。

连珠头也不抬,“世子爷送的东西,奴婢万分珍爱,戴出去怕弄丢了。”

过段日子她就出去把簪子融了,纯金的呢,值好些钱。

李翊翘起嘴角,不免得意,随手把她的珠花摘下来扔到一旁,嫌弃道:“随你怎么处置,只是以后别再戴这些,看了碍眼。”

连珠偷偷翻了个白眼。

夜里李翊还要看一会儿书,今日轮到白薇守夜,连珠帮她煮好茶水,便先回了耳房。

听松院宽敞,屋宇众多,像连珠这样的大丫鬟,本可以单独住一间耳房,但连珠和白薇感情好,不想分开,住一起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

连珠进了屋,见左右无人,轻手轻脚地上床,放下帐子。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拿过自己的枕头,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只荷包来。

有时她会托嬷嬷们带些针线珠花,剩下的琐碎银子,都被她放到荷包里了。

另外还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月例。

她的月例是二两,这么多年下来也是一大笔银子,加上李翊对她很大方,赏银更是丰厚,零零总总的,也有将近三百两。

王府的银子都有徽记,她若是出去了,不方便使用,前几日连珠已经去找账房兑成了银票。

连珠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一共是二百八十二两,做小生意的本金完全足够了。

她打算等帮助王妃躲过死劫,就找个机会把自己那些首饰融了,她还没想好出去后如何谋生,但身上多些银子总是好的。

连珠小心地收好银子,将荷包放回原位,轻轻舒了一口气。

不会等太久的,她一定可以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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