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一缕莹白月光洒在床帐上。
白薇翻了个身,小声地问:“连珠,你今日回正院做什么?我瞧你回来后脸色就不太好。”
她担心是连珠想出府的心思被王妃知道了,“不然你先哄着王妃,她心肠最软了,你求求她……”
连珠背对着她,好像已经睡熟了。
白薇悠悠叹气,又翻身回去自己睡了。
她不知连珠正对着墙默默流泪。
王妃和张嬷嬷都听不见她的预言,连珠试着在纸上写下来,但只要一起这个念头,心口就疼得想死,她写下的字,王妃也看不见。
因为她的怪异举动,王妃还以为她病了,叫了大夫来为她诊治。
得到的结果自然是她没有生病。
连珠浑浑噩噩地回了听松院,晚上她又对着李翊试了,李翊也无法听到她的预言。
她急的想哭,李翊只当她累着了,逼着她喝了两碗补汤。
连珠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天机不可泄露,这就是天命难违。
她虽然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这是所有人的命运,凭她一人,不能更改。
她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连珠很是伤心,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一缕月光落在她的指尖。
连珠枕着泪湿的枕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抹光从她的指缝中消失。
她攥紧指尖,忽然坚定下来。
老天爷不要她说话,不代表她就没有机会了。
她可以等,等到腊月王府出事,她可以带着王妃逃走。
只要她活着,就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妃去死。
翌日一早,连珠恢复了力气,去前院伺候李翊梳洗。
昨晚哭过之后,眼底留下一片青黑,连珠用粉遮了遮,没想到被李翊一眼看了出来。
他用指尖点了点她的脸,沉思半晌,忽然道:“爷就说这小厨房的汤难喝吧,看把你都喝哭了。”
连珠悄悄瞪他一眼。
书院里蚊虫多,李翊取下腰间的玉佩,连珠给他换了一只装着驱虫草药的香囊。
李翊一低头,就能闻见她发间淡淡的香气,窘迫不已的李翊,只能僵直着身体任由她动作。
“好了。”连珠终于抬头,往后退了两步,李翊轻舒一口气。
他假作镇定,却不知连珠早看见了他绯红的耳朵,心里偷笑。
临出门前,李翊忽然回头嘱咐道:“今晚酉时,你不要忘记了。”
连珠一愣,忽然想起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七月初七。
每年此时,她和李翊都要去看灯会。
连珠点了头,李翊才放心地走了。
回到耳房,白薇迎了上来,将她拉到一旁,笑盈盈道:“连珠,晚上是不是要同爷出去?姐姐来帮你打扮打扮。”
她早见不得这小丫头每日素面朝天的模样了,明明长得跟朵鲜花似的,却偏要往老气横秋打扮。
连珠无奈,“薇姐姐,我不是和爷出去玩的。”
“知道知道。”白薇固执地将一朵绢花插在连珠发间,“知道你们是去看望吴伯的,但是要出门,还是得收拾一下。”
连珠拗不过她,被她按住,好好打扮了一番。
傍晚李翊下了学,换了身简单的衣裳,便带着连珠出门去了。
每一年的七夕,岷州都要举办盛大的灯会,少年少女们相携出来看灯,沿着正大街,各式各样的灯笼使人目不暇接,暖光能照亮半边天。
此外,还会有诗会、酒会以及花船游河等热闹,在人群中,或许就会与命定之人相遇。
连珠第一次见识到七夕灯会的热闹,是在六岁那一年。
那时她进府不过一月,性子十分胆怯,她害怕再次被人抛弃,寸步不离地跟着李翊。
那一年的七夕,李翊想偷溜出府,连珠本是奉了王妃的命令看守他,却被李翊哄骗着,一同从狗洞钻了出去。
两个半大的小孩儿,一出来便被眼前的热闹迷了眼,李翊用腰间的玉佩换了一盏兔儿灯,塞在她手里,哄她回去后不要向王妃告状。
连珠乖巧应了,她举起兔儿灯,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个玩具。
两人沿着正大街一路玩耍,李翊一身富贵打扮,被拍花子的盯上,差点将二人拐走。
当时救下他们的,是一个在桥下卖灯的聋哑老伯。
见李翊不似普通百姓,老伯还好心地将吓坏了的二人送回了王府。
诚王和王妃知道此事后,将李翊好生训斥了一顿,又派人给吴伯送去了谢礼。
李翊打听到聋哑老伯姓吴,妻子早亡,两个儿子都死于战场,靠着卖点纸糊灯笼过活。
只是吴伯的灯笼样式老旧,生意不大好。
吴伯不要王府给的银子,李翊和连珠便想了别的法子帮他。
连珠的画艺渐长,每一年的七夕,都会将积攒一年的灯笼花样给吴伯送去,这一日,李翊也会去帮吴伯卖灯笼。
十年过去,吴伯攒下一些银钱,租下了桥边一间小铺子。
李翊和连珠到了吴氏灯笼铺子,吴伯正在做灯笼,见了他们,连忙迎上来,招呼他们坐下。
一个八九岁的小少年笑嘻嘻地给他们上了茶。
这是吴伯两年前收养的孩子,起名叫做吴义,吴义无父无母,把吴伯当亲祖父一样侍奉。
“世子哥哥,连珠姐姐,你们来晚了,今晚的灯笼我都卖出去了。”吴义笑着道。
吴义聪明伶俐,嘴巴甜,吴伯的生意有他帮忙吆喝,生意越发好了。
李翊弹了下吴义的脑门,“知道你能干,近来铺子里可还好?”
吴义笑嘻嘻道:“好得很,世子哥哥常来,无人敢欺负我们呢!”
李翊被他逗笑,吴伯虽然听不见,也投来了慈爱的目光。
连珠将装着灯笼花样的小匣子交给吴义,嘱咐道:“小义,这里面我已分了节气画好,你和吴伯平日若是有什么不懂,就上王府来找我。”
吴义用力点头,“姐姐画的灯笼样子可受欢迎了,今年的灯笼早早就卖完了,还有好多人来问呢。”
连珠也笑了,李翊坐到吴伯身边,帮他糊灯笼,连珠则帮着吴义理账。吴义虽然聪明,但不识字,李翊跟吴伯商量了,今年年底就让他去上学。
忙到外面人潮渐渐散了,李翊和连珠才起身告辞。
吴伯祖孙俩将两人送出去,正好撞见了一位来修灯笼的客人。
“阿伯,你看看我这灯笼,可能修好?”拿着一盏鲤鱼灯的粉衣少女一脸委屈地问。
连珠见这少女颇为熟悉,愣了片刻。
吴伯将灯笼接过来,端详一会儿,这鲤鱼灯被烧坏了两根竹骨,灯笼纸也得重新糊,要修补不易,于是比划着告诉粉衣少女。
正说着话,一记男声传来,“不用了店家,灯笼我们不修了。”
灯笼铺外,年轻男子身形颀长,着一身白衣,谪仙似的立在台阶下。
见众人看过来,他拱手施了一礼,清俊的眉眼间积攒着薄怒,看向粉衣少女,“阿月,我说了不要乱跑,快随哥哥回去。”
连珠看清他的脸,前世的记忆汹涌袭来。
前世最后一次见面,他身着戎装,白净的面庞满是坚毅,转头对她说:“连珠姑娘,烦你转告王爷,杀父之仇,裴宴亲自来报,若此去不回,望王爷珍重。”
语音落下,曾经的白衣书生翻身上马,一语成谶,再不见归来。
名满京都的裴小公爷,战死桐川,尸首难寻。
她眼中涌上泪水。
只是前世裴宴是在裴尚书冤死之后才来了岷州,今生为何会提前出现了?
那这位粉衣少女,也就是裴家早逝的那位小姐,裴宴的嫡亲妹妹裴月了?
难怪她觉得裴月眼熟,裴家这两兄妹,长得有些相似。
她前世知道裴月的时候,裴月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此时的裴月还很是活泼,她抓着裴宴的衣袖撒娇道:“哥哥,我没有乱跑,是我的灯烧坏了,我想让阿伯帮我修一修。”
裴宴无奈,“你这灯烧成这样,还能修吗?”
裴月不高兴,“可是这鲤鱼灯甚是好看,烧了多可惜呀。”
连珠抹掉眼泪,站出来笑道:“姑娘,无妨,我再送你一盏。”
李翊将他刚做好的白纸灯笼拿来,连珠取了笔与颜料,不过一刻钟,便在灯笼上画出四折不同姿态的锦鲤,皆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点上灯后,锦鲤便活了过来,灯笼随风徐徐转动,鱼儿们也仿佛在水中欢快游戏。
裴月惊叹不已,裴宴也惊艳于连珠这手丹青,笑着夸赞,“姑娘真是好手艺。”
连珠将笔交给李翊,由李翊在上头题了一首诗,用的是他新学的柳体,裴宴满眼都是欣赏,李翊通身气度不凡,不难猜出其身份非富即贵,但没想到才学也是出众。
这岷州虽不如京城繁华,但也是卧虎藏龙。
就是不知那位陈家二公子如何。
裴月提着新做好的鲤鱼灯笑得开怀,裴宴临行前执意给了银钱,李翊和连珠追出来,兄妹两人已消失在了人群中。
李翊和连珠沿着河堤慢慢走回去。
忍了许久,李翊状似随意地问:“你与那公子认识?”
他瞧见连珠看了那人好一会儿。
连珠摇头否认,她不能告诉李翊将来的事,于是撒谎道:“我只是羡慕那位小姐,有一位好哥哥。”
这话也不尽是谎言。
小姑娘情绪明显低落了,李翊摸了摸鼻子,懊悔自己不该多嘴。
他不明白此时自己心中那股酸涩是为什么。
“你也有好哥哥啊!”
徐徐夜风中,李翊一步跳在她面前,叉腰仰头,自信一笑,“你主子我,不就是你的好哥哥?”
……
连珠抿唇,抬脚绕过他往前走去。
李翊追了上去,“我说的不对吗?”
“爷对你不好吗?”
“你想要什么?这艘花船要不要,爷都给你包了!”
连珠捂紧了耳朵,越走越快,恨不得不认识李翊。
真是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