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吉罗点头称是,答道:“我以贩香料为生,这么多年一直在天下飘荡,因在中土长安折了本钱,只好来此地赚些小钱。”
禄东赞“嘿嘿”一笑,说道:“长安那里水陆交通发达,适宜商贾,你来此边鄙之地,又有什么生意好做?”
何吉罗仅与他交谈几句,就觉得此人思维敏捷,其貌似谦恭的言辞下面暗藏机锋,实为一个厉害角色。他因不知对方底细,愈发谨慎起来。
禄东赞见何吉罗不肯说明自己的来历,遂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诚恳说道:“你走南闯北,定然熟谙天下风土人情。我今日找你,那是想让你讲讲波斯和长安的情景。你知道,我国因雪山横亘北境,与外国讯息不通,什么都不知道。”
何吉罗明白了禄东赞的来意,遂小心地把波斯和长安的风土人情说了一遍,其间,禄东赞接连插话,询问其不解的地方。两人在房内一递一句说话,不觉太阳已落,夜幕降临。
禄东赞见时辰已晚,遂起身道:“今日听了外面的风土人情,让我明白许多事儿。嗯,明日我派人来请你,到我帐内继续谈话。”说完,他躬身施礼而去。
何吉罗欲弄清此人的来历,遂到左右邻那里询问,邻居惊讶地告诉他:“他与你谈了许久,你竟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是赞普手下的小论啊!”
何吉罗大吃一惊,原来赞普之下有相者两人,曰大论,曰小论,禄东赞官为小论,即是吐蕃的相国,其职位何等尊崇!
其后两人渐渐交往起来。禄东赞实为吐蕃人中之杰,他待人宽厚,又有谦虚之风,人与之交往感到非常随和。两人一开始谈论的话题很广泛,到了后来,禄东赞渐渐把话题集中到唐朝的事儿上。这时,禄东赞告诉何吉罗,唐朝的皇帝已于数年前换了人,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当了皇帝。
何吉罗乍闻此消息,不由得百感交集。李世民既然当了皇帝,则李建成、李元吉定然失势,那尉迟敬德作为李世民的心腹之人,定然得势。
禄东赞却不知道何吉罗尚有这么多的隐秘,感叹说道:“听说这位新皇帝即位以来,专心于国内之事,将国内的农事整顿得很是兴旺。前些时,他又派兵灭了昔日强盛的东突厥汗国,将其疆域又扩大了不少。看来,此人是个厉害角色。”
何吉罗悠悠说道:“不错,此人年轻有为,善会打仗,大唐的一大半国土,都是靠他拿下的。他为人多谋善断,又善笼络人物,现在当了皇帝治理国家,想来也不会差的。”
何吉罗这些年居住在逻些,消息极为闭塞,他又一心避祸,也不主动打探消息,以致李世民夺得皇位的消息迟至今时得以闻知。何吉罗这日回到宅中,仰面躺在榻上,想起了那繁华的长安,以及熟识的人物,不免心热。此后,他又多方打探,证实了禄东赞所言,渐渐就起了返回长安的念头。
禄东赞听说何吉罗要返回长安,大为高兴,说道:“好呀,我这些日子正与赞普商量,正要派人到大唐朝贡呢。你在长安比较熟,待我们的人入了长安,还烦你引见相关人士呢。”
何吉罗满口答应:“但有所命,定不推辞。”
何吉罗求取过所关文一事却难倒了禄东赞,原来吐蕃此时尚未有文字,有大事时,往往刻木结绳为约。现在若要一关文,实在没有文字可写。
最后还是禄东赞机敏,说道:“这样吧,你用中土文字来写,写好后,我再以朱砂为记,此文就成了。”何吉罗就令人取来一张薄羊皮,用中土文字在上面写了数行字,禄东赞取来朱砂在上面画了一个鲜红的奇怪符号,关文即成。
过了数日,何吉罗身带这份公文以及禄东赞馈赠的一袋赤金,从逻些动身向东出发。
此时,大唐尚未彻底安定陇右,吐谷浑在这里势力颇大,何吉罗为免生麻烦,不愿意从这里通过,他欲经墨脱直奔巂州,由此北上长安。
何吉罗原来在京城贩卖香料之时,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泸州、益州、绵州这里盛产蜀锦,是他贩往国外的一项主要商品,他多次来过这里。何吉罗在唐土上行了两日后,惊异地发现,那张自造的过所关文压根就没有用处,他这位高鼻深目的异族之人走在路上,遇到的人仅是淡淡地看上他几眼,并不追问。
行了两天时间,何吉罗有一个深刻的感触,就是自己离开中土几年之后,中土的面貌已经大变,观沿途所见到的人们脸上那闲适、满足的神色,可见其生活定然不错。
这日晚间,何吉罗错过了客栈,他放慢马行速度,欲在道路两旁寻一农舍,暂时歇宿一夜。
此时,天上的月亮已经高高地挂起,那抹银辉将大地照得光亮亮的。何吉罗看见不远处有一农舍透着光亮,遂行到农舍前下马。这时,他看见门未关,就喊了一声:“房中有人吗?”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到了门首,问道:“客官有何话说?”
何吉罗躬身:“我因急着赶路,错过了客栈,想在贵舍中借宿一晚,不知能否?”
中年汉子闻言,顿时笑容上脸,抬步走出门外,伸手接过马缰绳,将马拴在窗户下,说道:“好哇,我这里正有闲着的床榻,只怕你住不惯。”说完,将何吉罗领入屋内,借着屋内的光亮,他发现何吉罗高鼻深目,显非中土之人,不禁诧异道:“咦,原来你是一名异域之人,缘何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土之语?”
“我呀,算来已在中土居住近二十年了。”
中年汉子探头向里屋喊道:“娘子,来客人了,赶快准备些酒饭。”
何吉罗担心自己的马,怕夜来被人牵走,遂对中年汉子说了自己的担忧。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说道:“不妨。别说你这是一匹马,就是马上驮有金银,也没有人来动。自前些年开始,路不拾遗已成风气,还会有主动来偷的?客官,你尽管放心,若明晨那马儿不见,我自会按价赔你。”
何吉罗见中年汉子说得很坚定,不好意思再提,但心里并不踏实。
少顷,里屋妇人将饭菜做好,招呼他们就餐。
屋内的小案子上,已经摆好了数碟小菜,何吉罗识得其中一盘菜,即是原来京中杨春所制的“豉杂黄牛肉”,不意在此山村野郊,竟然能食到此种美味,何吉罗顿生无限感叹。那中年汉子极为好客,又掂出自酿的烧酒请何吉罗品尝。
片刻间,何吉罗几杯酒已经下肚。他这些年在吐蕃,所饮之酒为青稞酒,比起中土之酒,那滋味要淡了许多。今日尝此滋味,使何吉罗又勾起了往日的酒兴,很快与中年汉子一起将一坛子酒喝了个底朝天。
何吉罗此时酒意已有七分,他伸手握着中年汉子之手,说道:“我为一异域面生之人,不料老兄如此好客,将家中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我,让我十分感激。”
那汉子爽朗一笑,说道:“客官不要太客气了,其实你不管到何家,都会如我这般招待客人。”他向其娘子一招手,说道:“娘子,再取一坛酒来。这位客官很豪爽又善饮,我难得遇到,今日定要喝个痛快。”
他们又开了一坛酒,接着对饮,渐渐将此坛酒又饮了一半,两人的酒都喝多了,遂各自就寝。
何吉罗见中堂之门未关,唤来中年汉子将门闭上。那中年汉子又哈哈一笑,说道:“夜来清凉,正好让凉风为我们醒酒,门就不用关了。”
是夜,何吉罗因酒喝得太多,身子一接触床榻即酣然入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待他睁开眼睛起床,就见那对中年夫妇已备好了早饭。
何吉罗一摸身边的包裹,见其原封不动地躺在身侧,他又步出门外,只见自己的坐骑好端端地拴在那里,正悠闲地啃食脚下的一堆青草。到了这个时候,他的一颗心方才全部放入肚中,回屋吃了早饭。
吃罢早饭,何吉罗还要继续赶路,就与这对中年夫妇作别。何吉罗从包裹中取出一些碎银,将之递给中年汉子,以作借宿之资。
中年汉子见状,顿时沉下脸来,恼怒说道:“客官,你要么确实不懂规矩,要么就是瞧不起我们。”
何吉罗大惑不解:“住店给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此话怎讲?”
“你远来借宿,为何借住我家?无非一个缘字。些许酒饭,又算什么,你若拿银子给我,分明是打我的脸。”
汉子之妻也劝道:“客官也许不知,以前也有人借宿,我家男人从未收过钱。”
中年汉子将手一挥,大声说道:“你到方圆打听打听,凡借宿客人从未付过钱。我若收了你的银子,不唯是你瞧不起我,就是周围的乡邻,也会将我看扁。你若钱多,尽可将其抛入江水之中,莫要我看见。”
何吉罗见他们夫妇态度真诚,显非作伪,遂拱手道:“我因不知此地风俗,就有些唐突了。好了,我将这些银子装起来,对你们的盛情招待,只好记在心里了。”
中年汉子又现笑脸,说道:“这就对了,你自此向北,若再错过客栈借宿他家,切莫再掏银子了。你今日碰上我脾气好,还算万幸,若遇到脾气坏的,定会劈头盖脸给你来上一顿。好吧,客官,时辰不早了,你赶快上路,今日不要再错过客栈了。”
何吉罗向这对热情的夫妇躬身相谢,然后认镫上马,绝尘而去。他行在路上一直在想,莫非昨晚上遇到了一对豪爽义气的夫妇?为了求证此事,他这天晚上故意错过客栈,随便到路边找了一家农户借宿。这晚上他遇到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一样热情招待他,一样不收银子。到了现在,他方悟不是遇到特别之人,而是民风如此。
何吉罗见了尉迟敬德,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叙说了一遍。尉迟敬德正在寂寞之时,听到他如此的际遇,感到有滋有味。两人在中堂边喝茶边聊天,不觉天色已黑,何吉罗起身告辞,说要赶回“波斯居”歇息,明日再来。尉迟敬德一把拉住他,大声唤来小夫人整治酒菜,急切说道:“我们多年不见,有许多话儿要说。那‘波斯居’是个什么破烂去处?不要再去住了,你先在我宅中权住一段。一来我们可以聊天,二来我要为你物色一处宅子。你此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有我尉迟恭在,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京城里有什么事儿,我都能替你搞定。”
何吉罗见盛情难却,只好留了下来。他见尉迟敬德询问自己今后的生计,遂答道:“小人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出去了。小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重操旧业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