奂帝一手撑头,一手拨弄傀儡,半晌未言。片刻后他嘴角含笑,却是淡淡道:皇后为什么要来禀报给朕呢?宫中大小事,不都一向是你做主吗?
皇后霍然抬头,目光如縠波微漾,双唇一抿:妾是陛下的妻子。
你是我的妻子啊奂帝手上一停,片刻后,嘴角仍旧含笑,语气却蓦地森冷,那朕就为贤后出气,将姜维--
杖毙。
后宫终于宁静。
暮色四合,皇后却屏退宫人,独自在重重帘幕之后,将脸深深埋入枕中不动。
无尽的空乏疲累如月夜潮汐,默不作声地将她淹没。她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这会儿却在梦里,隔着薄薄的雾气,看向天边一弯瘦月。
那是什么时候呢?似乎是九年前,她将要嫁作帝王妻的前夕。
她亦是屏退了旁人,独自在相府后院里来回地走。一张小几上,温过的酒已冷。有风徐徐吹来,凉飕飕的,直透裳衣。
啪!有什么东西打上了她的头。
她忙转身去看,墙垣上却无一人。她拾起落地的物事,那不过是一个纸团。展开来,就着月光,她能清晰地看到上面铁画银钩地写着抬头二字。
什么玩意儿?
但她还是照做了。于是她看到,就在她刚看过去的那个方向,一弯瘦月低垂,而瘦月下墙垣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少年屈膝危坐,朝她一扬眉梢,但笑不语。
那分明是她将要嫁与的夫君,不久前才继位的帝王。现下却一改平日威仪,坐在院墙上,晃荡着长长一条腿,算是向她打了招呼。
她在月光下仰着头:你怎么来了?
忽然就想过来看看。他仿佛是真在仔细地打量她,再看一看,这时这样的你。
她就笑了:隔着这么远,你看得清楚吗?
他唔了一声:那我下来。
他作势就要一跃而下,她赶忙制止了他。勒令他待在墙上不许动,她有些无奈道:算了,还是我上去吧!而后,她果真就攀着旁侧一株老榆树,利落地爬到院墙上与他并肩而坐。
她从来不是娇养的姑娘,性情上也酷肖其父。他是知道的,所以也不多言,只侧过身子捧住她的脸,忽然眼底就有了悲戚之色:你太像你父亲了我真怕你嫁过来,终有一日你会和他一样一样地,那么待我。
对了,自先皇起,丞相便已将朝政牢牢掌控,与丞相抗衡的大臣,皆遭灭门。奂帝继位,一举一动也都要听从丞相的吩咐。
她任由他捧着她的脸,双目坦然凝视着他:我不会。
那他唇畔刚带上笑意,院子里突然有人出声,小姐,夜深了!接着他和她都听到了一串脚步声。
他眉头一皱,只来得及说句我走了,便从墙头沿来路滑了下去。
但那句他当时没说完的话,她终还是听全了。
她和他大婚当晚,他倚着醉势伏到她身上。她以为他真醉得厉害,侧过头,却对上他一双极清明的眼睛。他的唇靠在她耳畔,他低低道:那,我也不会。
不会背弃你。不会不要你。你会是我的妻子,与我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在梦里她该是羞赧地笑了。然而在梦外,她却只觉满心涩然。她想这个梦该到头了,她逼着自己从梦里醒来。
抚过干涩的眼眶,她刚刚起身,就听到有侍女前来禀报:丞相大人请娘娘回府,有要事相商。
丞相说的要事,是民间悄然兴起的一股专事暗杀朝廷要员的势力。那些被暗杀的官员,竟无一不是他的心腹。甚至包括羽林军统领林简,某一日也被发现药死在榻上。心腹被杀,一时之间丞相也无力再培养得力之人,只能草草提拔了几个官员聊补空缺。
素由他把持的朝堂人心不安,局势骤紧。
你近日多看着点陛下。丞相道。
皇后张张口,似欲为奂帝辩解,却终究颔首称是。
但一连几日,奂帝都一如既往地拿着他的傀儡,演着他的戏目,半点异动也没有。
有天他随口问起前番皇后回相府的情况,皇后挨着奂帝坐在床沿,温声款款道:父亲叫妾不必忧心,妾只用服侍好陛下就行了。
奂帝早把外袍靴子扔得满地都是,双手垫在脑后,只穿了中衣跷腿躺在床上。闻言他向皇后一转头,笑眯眯地弯了一弯眼,却没有说话。
皇后拉一拉他的衣袖:陛下常自撰戏目,不知陛下肯为妾演上几出吗?
奂帝笑眯眯道:皇后服侍朕许久,却不知朕到底写了些什么戏?他目光一闪,声音忽地压低,朝堂之事,朕已有耳闻。皇后请丞相放心,就算朕在戏里做了手脚,也没什么人能传出宫去,遑论指使人行暗杀之事。
皇后脸上笑意一僵,咬住下唇沉默半晌,却还是别过头嗔着:陛下不肯演?
奂帝大笑,从床上一跃而起,赤脚踩在地上,掀开床前屏风:来人!把朕的戏台子搭上!
这一出戏直演到傍晚。彩袖招展,银线翩飞,奂帝操控着戏里的帝王,几乎要将一个君主的深情演尽。他替傀儡喊的每一声爱妃,眼角目光都向皇后送去,惹得一众侍儿哧哧直笑,又喝彩不迭。
戏罢,奂帝将手上傀儡推入皇后怀中,顺势牵起她,将她引往帷幕深处。
是夜鸾凤和谐,无限恩爱。只是从酣睡里醒来,皇后一摸枕侧,却不见了奂帝身影。
她披衣起身,没有穿鞋,穿过屏风帷幕,悄无声息地走到白日里演着傀儡戏的地方。
奂帝,他独自一人在此。
皇后将身匿在一重帘幕之后,她只看得到他的侧影。他低头轻轻抚弄着什么,仔细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傀儡。那傀儡像是一个女子,一身素色衣衫,一张脸上笑容粲然。
真真再寻常不过。
皇后却看得痴怔。耳畔有低低的歌声,水汽般浮起,她才蓦然回过神来。
奂帝低眉操控着那个傀儡,口唇翕动,唱的是一曲她不解其意的苏白。而他眼底刻骨的思念和哀伤,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相伴近十年,他从未给予过她的神情。
她不由得想:十年里,是不是每一个晚上,他都独自一人,唱着一曲苏白,怀恋着一个她不知道的人?
那个人穿素衣,懂苏白;不像她,总彩衣斑斓,也只会京中官话。她和那个人差得太多,她才知道原来他念念不忘的是那样一个人。
只是,他以前明明搁在她这里的心,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就走失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他和她开始貌合神离,仇隙渐生?
她悄悄退了回去,在床上听着若有似无的歌声,辗转一夜。
天气越来越冷了。第一场雪落满皇城的当夜,奂帝命人在水榭里烧了炭盆熏笼,供他弄戏看雪。
水榭临着挖凿出的大片湖泊,湖里密密栽种的芦苇枯了大半。但雪一层一层地覆下来,月光下恍然一看,却又似芦花开遍一般。
皇后不请自来,水榭四面的苇席放下了三面,只卷起正对湖泊的那张。倘若远远隔水看着,水榭里只帝后二人斟酒对饮,旁边一缕暖烟袅袅,真是琴瑟和谐,美胜画中鸳侣。
皇后有了些醉意,脸色酡红。她以手支颐,忽然状若无意道:前些日子,妾在夜里听到似是苏白的歌声,那是陛下在唱吧。陛下可否为妾再唱一次?
正把玩酒杯的手一顿,奂帝淡淡道:皇后听错了。
就算妾听错了,秋波慢转,可是,陛下就不能为妾唱一曲苏白吗?
奂帝轻轻看了她一眼:乡间小调罢了,怎堪入皇后之耳。
皇后微微笑着,慵懒起身,是要走的情状。一只手已拈住了苇席,她突然回身,幽幽出声:陛下,这还是你第一次拒绝妾呢。为一曲苏白,值得吗?
奂帝自顾自端了酒杯小啜,而后展颜一笑:第一次吗?也是,朕从前对皇后你千依百顺。话锋一转,他讥诮道,可是,朕得到了什么呢?没有记错的话,皇后,你用朕给你的权势,将朕囚在这宫中,听凭你父女的差遣。
酡红刹那褪尽,皇后脸色发白,手指控不住地轻颤。
今夜的奂帝不同以往,但她已顾不得许多。他脸上还带着笑,极灿烂,也极讽刺,而那笑容叫她莫敢直视,就像她第一次背离他,听父亲所言,撤换掉他的近侍,将他软禁在宫中时一样。
还记得那时候,他微侧着脸,眼里看不出什么异样,却笑着对她道:朕不知道皇后的记性这么不好,不久前才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得干净。
事实上她从没有忘过。只是,该如何跟他讲,自小随父行事,她终究那么像她的父亲,信奉要将在意的东西牢牢掌控,才能把不想遗失的留在身边。而她的生命这么长这么广,仅仅只情这一物,怎么够填满那些日益膨胀的渴望?
她那时候不知如何回答,此刻也是一样。她只能急急别过头,掀帘而去。
水榭里只剩了奂帝一人,他笑容骤敛,扶眉轻叹。
今夜,他的确焦躁了些。
但,毕竟是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仿佛为印证他所想,密密的芦苇下,几乎凝冻成冰的湖水縠波微漾,霎时水花一溅,露出一个人的半身来!
雪光月光里,这人浮在水面,似是不觉得冷。而他的面容,分明竟是被杖毙了的傀儡戏班班主姜维。
他竟没有死!
他向水榭游得更近了些,也不上去,待奂帝俯身佯装欲折芦苇时,他悄声道:万事业已俱备,只等陛下一声令下。
奂帝压低声音:控住后宫。便再无多言。
等奂帝取了一枝芦苇,刚才浮在水上的人已悄无声息地潜回到水底。
奂帝知道,姜维会悄然去宫中他和皇后都不会到的地方。再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因为姜维已被杖毙。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还活着留在宫里,存在于鲜为人见的阴影下呢?
当初教姜维故意犯宫规,诈死求活,为的便是通过姜维向外传信,一步一步实行早已拟定的计划。皇后丞相再怎么查,也想不到会是一个已死之人在组织着一切。
手中的芦苇蓦地被折断,奂帝放开了手。
缓风渐紧,一湖芦苇飒飒。
他心潮起伏,忽然有些迫不及待。
年关将近,虽官员被刺一事仍无头绪,且朝中局势渐异,丞相也不得不撑着笑脸,在年节时入宫朝贺。
年节清晨,大雪初停。奂帝换了衮服正要上朝,皇后蓦地唤他。待他停步,她倚着熏笼,在他身后道:求了那么多次陛下,你当真不肯为妾唱那一曲苏白?
奂帝怔了怔,没有回头,无言而去。
朝堂上,众臣成列,俯首跪拜。
奂帝重复着每年此时都要说的旧话,目光却向殿门轻飘飘一掠。那里,一点寒芒乍现,却又极快地隐匿到门后。
他知道那是什么。
于是一句平身后,奂帝向丞相和悦道:丞相为国事年年辛劳,朕心甚慰。往后年岁,还望丞相--话音一顿,他颜色骤厉,声音陡高,安分守己!
仿佛一声令下,从殿门处倏忽涌入数十羽林军将,持戈操矛将丞相团团挟在中央。朝堂众臣噤若寒蝉,埋头袖手于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早等着今日他早等着今日。无数次隐忍不发,无非为了韬光养晦,令姜维暗地里联系仍忠于皇室的臣子组织刺杀,让丞相的心腹将位置空出来,让他有机会填上他自己信任的人,就譬如前羽林军统领林简之死,终换得他的心腹上位。而今朝堂上该有多数臣子听他之令,至于后宫,此刻恐怕也已经由骤然发难的姜维控制住了。
数载筹谋,今朝事成。
奂帝扬眉笑了起来。
恰这时,羽林军统领低头,高声道:臣等来迟!
笑意陡僵!
奂帝神色大变,失声:你
陛下。未出口的话被丞相截断,丞相在羽林军中央负手而立,却半点惊惧也没有。他朗声笑着,语气带着对小辈的嗔怪:陛下又要为老臣演一出好戏吗?话音方落,那些指向他的戈矛,竟齐齐掉头,转向了奂帝!
陛下聪明,会设计让老臣新选戏班入宫。这戏班里混入什么人,老臣却无能查清。陛下教姜维故意找死,却只让他诈死,把陛下想叫人做的事传出宫外。丞相笑道,可惜有人早提醒过老臣,是故老臣着人去查扔出宫的尸首,数来数去,却总少了一具。老臣不才,专会揣度圣意,仔细一想,大概也就知道了那尸首的去处,和陛下的打算。
之后他就暗地里派人去查,终在宫墙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个鼠洞并洞旁等候之人,捉住了一只通过此洞从宫内跑到宫外、尾巴上缠了一卷丝帛的小鼠。
他从怀中拿出那卷丝帛:陛下的部署和要杀之人名字都在上面。臣防患未然,终使国之栋梁免遭屠戮,也学陛下之法,教他们诈死求生。至于那些同姜维一起,为陛下杀人的臣子臣已经为陛下处理掉了。
似是为佐证他的话,霎时间,垂首的大臣齐齐抬头。数个传闻已死的人,这会儿好端端站在朝堂上,包括被药死的羽林军统领林简。而奂帝私下培养起的亲信,此刻却无一人在场,想必都已被丞相所杀。
满朝文武,无一不听丞相号令。
指尖轻颤,拳头用力握起,又徐徐放开。奂帝平静起身,像以往儿戏那般笑道:唉,数年筹谋,俱成画饼。到底是丞相老谋深算。
其实听到羽林军统领的声音竟似林简时,他就知道,大势已去。他输得彻底。
他抬首看向殿门之外,明明已经停了的雪,不知何时又翩翩而下。
他缓缓笑开,轻声道:下雪了。朕一贯怕冷,退朝吧!
一步一步走回后宫,一步一步踏上通向皇后宫中的玉阶。玉阶的每一级都染满了血,堆着死人的肢体。
奂帝认得,那最后一级玉阶上,姜维被斩下的头颅。与丞相抗衡的忠良姜家最后一点血脉,就此葬送。
是他的过错。
但他还是微微笑着,理平了衣上每一处褶皱,推开皇后宫中的大门。
殿里,早已为他备好热酒。
他端坐在上,令一干宫人侍卫退下,看皇后捧着酒樽而来,跪在他身前:饮了此酒,陛下再不会怕冷了。
他低眉,深深看着她:皇后真乃朕之贤后,丞相之好女。
当然。皇后抬头,端着最完美的一弯笑,目光与他相接,妾的父亲有一个好女儿,她把陛下那句难道傀儡就没有他自己的命运吗告于其父,使她的父亲免遭陛下算计。陛下去后,她会是将来的太后。她一生富贵荣华,世无所匹。
他嘴角一扬:她迟早都是太后停了片刻,声音低而沙哑,为什么?
为什么?
皇后笑意一滞,转瞬却又笑得更开怀起来:原本她只是想拿走陛下的一点点权力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永远把陛下留在身边。谁知她拿了一点,却又停不下手了。后来她发现越来越留不住陛下,那她何不做得彻底,与父亲把所有能拿的都拿到呢?
如此,朕再赐她一个恩典如何?待太子登基,可随她姓。万里江山,百年基业,朕尽数予她!他忽然放声大笑,十足的癫狂形容。几乎是夺过酒樽,他未多言,仰头一饮而尽。
皇后伏跪在地,叩首而笑:谢陛下隆恩。
雪越下越大。宫室里静极,唯炭盆中一阵噼啪,清晰可闻。
酒樽与几案轻轻一磕,半晌,他缓缓出声:朕给了你所有,作为回报,你当依朕一言。
是。
朕的陵墓里,不用珍器重宝,只把那些傀儡放在墓中。尤其一个素衣的傀儡,他顿了顿,要放在棺椁里,离朕最近的地方。
静默良久,他以为她不会答应,她却又轻轻道了一个是。
他便极温和地笑了,伸出手似是想抚上她的头顶。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一合,他终颓然罢手。
大婚时对你说的话你虽忘了,我没有忘。
外面大雪纷扬,宫室里人声再无。
没过多久,炭盆内的噼啪声渐小,最后一点火星明明灭灭,终悄然而熄。
皇后不知跪了多久,等双腿早冻得麻木,终于一声啜泣,抬起泪痕宛然的脸,对着奂帝嘶声啼哭出来:我想和你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啊!可是陛下,而今你的心,不在我这里呀!
你的心,到底去哪里了呢?
哐。极细微的、不被人注意的一声轻响。
那是奂帝指间一枚终究不忍刺入血肉的毒针,落地的声音。
明和二十九年,他的父亲崩于这一年的初春。
不想去看那些明明欣喜若狂却偏要哭得如丧考妣的脸,他偷偷潜入父亲的陵墓里,想倚着父亲的棺椁安心地睡上一晚。
没想到墓里早有人了,还竟然是--
丞相的独女。
他是知道她的。性情酷肖其父,张扬得平日都只穿颜色最艳的衣裳,这会儿因是国丧,她才终于着了一身缟素。也不知是怎么进到墓里来的,她安安静静地在他父亲的棺木前对他道:殿下,你不该躲到这里。
他因丞相之故,一点也不喜欢她,遂对她半分不曾客气:那你呢?你也不该到这里。
但她一扬眉,粲然笑了:我来捉你回去。
正说话间,打开的墓门不知何故,骤然落了下来。他和她奔跑不及,竟被生生关在了墓里。他狠狠踢墓门一脚,暗骂她是个扫帚星。
她倒不惊慌,还反过来安慰他:我跟父亲说过,我要到这里来找你。我们总不回去,父亲会带人过来的。
他没理她,自顾自靠着墓门抱膝坐下,把头埋在膝间,闭目要睡。
一片寂静里,他忽然听到了她在一旁哼歌。那调子奇怪,像民间小调,又不全是。抬起头来,她知他所惑般一笑:我随口唱的。果然,要引你注意,还是要靠这种唱歌跳舞的手段。
他把头一别,继续不理她。
她笑得更开怀,一点点凑近,拉拉他的衣袖,百般哄他转过头来。
他脾气倔,难得她一直软语缠磨。于是渐渐他也同她说话,到后来她靠着他一觉酣睡,他竟也没有将她推开。
似被人遗忘的清冷墓室里,他与她相靠而眠。她醒来时,他早默默看了她的睡颜良久。
她破天荒地有些脸红:我父亲还没来吗?
没来也好。他道,免得,你现下来找我,出去以后,终有一天,你会和你父亲一起来杀我。
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蓦地笑起来。手掌一翻,她将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本来父亲说你非池中之物,确实是叫我来杀你的。但我现在把这枚毒针给你若有一日我要杀你,你可以用它,拉着我陪你去地狱。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自顾自别过头,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喜欢一个人啊,就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那时他绯红了脸,不敢答话。可那枚毒针被他妥帖地收了起来,他以为他永远也不会用到它。他把她随口唱的调子记下来,用他母亲的乡话苏白填写了他的心事。他记住她素衣干净的模样,将她的笑容独自珍藏。
那时年尚小,不知人心易变。他以为他和她真的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哑皇文/苏域
叶聆的后宫有太多性格各异的美人。
得天独厚的有之,心机深沉的有之,俏皮可爱的有之,聪慧机敏的有之,或是另辟蹊径故作冷漠的亦有之。而她们面对叶聆时眼里无一不是炽烈却拿捏有度的热忱。
唯有栗阳例外。
那日他高坐銮殿之上,后妃济济一堂于下座,他漫不经心望过去,一眼便望见了来自角落里那道温热活泼的目光。叶聆只愣了那么刹那,而后便故作镇定地收回目光。
他一如往常般用懒散漠然的语调说着话,只他一人知道掩于宽袍下的十指在战栗,与他那于倏忽间就被打乱的心跳一起,意味着一场喜忧参半的久别重逢。
栗阳嫁给叶聆为妃并不顺遂。
她十六岁这年,朝廷于王侯将相之间选妃,栗阳自作主张递了生辰八字去宫里,却在随后被毫不留情地打回,只说她不适合。
栗阳闷在房里失落了好多天,偏偏表姐那边却传来了好消息。据说是帝王钦点了表姐舒攸进宫,一时间整个家族都为之振奋,唯有栗阳一人瞪大了双眼,心头满是不服气。
她每日抱着当年还在京城时叶聆送她的母鸡,母鸡已经年老色衰,连鸡蛋都不再下,除了吃食喝水便是卧在阳光下小憩。栗阳就抱着它,颠三倒四说些叶聆难不成是忘了我之类的话,失魂落魄地望着庭院廊下被大红色点缀得一派喜庆。
就在家人都以为栗阳已经放弃时,舒攸入宫那日被人发现晕在了房内,而栗阳抱着自己那只爱不释手的母鸡打晕了表姐,跳上了宫中迎亲的车辇。
一路上又是忐忑又是兴奋,想着见着了叶聆该怎样开口,又该说些什么追忆一下少时的情谊,又该怎么告诉他,自从当年自己不告而别,就没有一日不在想他。想他是否真的捉到了九十九只知了,想他是否会和自己一般想念自己。
本来只是孩子间对玩伴的渴望,但随着栗阳长大,有些东西也跟着理所当然地萌芽起来。她就连躲进戏院听那些让人耳根羞红的艳曲,心底里挂念着的都是叶聆。
只是不如栗阳所想,待她真的顶替舒攸进宫后整整半个月,叶聆都未能现身见她一面。她起初还抱着女儿家的羞涩本性,后来着实忍不住便向宫人打听了叶聆宫殿所在,但第一次出门撞上了皇后,第二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一位想不开的宫女。
真的见到阔别五年的叶聆,是在一个月后西征军班师回朝帝王宴飨群臣的宴会上。她位次低,坐在角落里,那双温热而欣喜的眸子始终锁定座上的叶聆。
叶聆这坏小子,小时候那般顽劣不堪,长大了倒变得稳重了。栗阳兴奋地不停搓自己的手指,既对身为一国之君叶聆这样的改变而欣喜,又不禁为自己未能参与他的成长而失落。
而栗阳天生乐观,心里笃定着叶聆定然记得她,因而那道温热目光始终追随着座上的少年帝王,太过明晰太过直接,偏偏叶聆就是无从察觉,三个时辰的宴会,他除了开头往这里瞥了一眼外,再没将目光停伫这里半刻。
下了席,栗阳垂着脑袋随着宫人往外走,却并不是往自己所住的方向。月明星稀的大好夜色,借由树影婆娑遮挡,栗阳轻而易举地便藏匿在庭院中的巨石后。
又等了良久,才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自殿中往外移动。她听见叶聆低沉的声音嘱咐身旁的近侍:不用跟得太近,寡人想独自走走。
栗阳偷偷往外瞧,凉薄月华下,叶聆的身影向着竹林而去。她未多想,便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小跑跟上去,确定周围再无宫人、侍卫后大胆扑过去,一把便死死搂住了叶聆。
玄色衣袍下的身躯遽然僵硬,而栗阳喘着气的久违声音穿过这些分离的四季再度扑面而来,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成长的印记,她还是那样任性、肆意。
叶聆,我瞧了你一晚上,你都没察觉的吗?她抬头,眸子亮晶晶,丝毫没有疏离,还是你忘了我啊?你怎么可以忘了我呢?
这世上敢如此搂住他不撒手的姑娘,大抵也只有一个栗阳吧!
叶聆怔忪良久,待所有情绪复归平静后方才示意栗阳松手:我明明钦点的是你表姐,怎么进宫的是你?语调淡然,一丝讶异或喜悦都没有。
栗阳却不放手,只一双眸子染了焦虑:你你喜欢上舒攸了?
叶聆并未回答,只是将栗阳双手自腰间拿开,声音有些疲惫无奈:你不该来这里。
栗阳静静地与他对视,慌乱一点点席卷而来,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味强调:我是栗阳啊,我们说好以后长大也要在一起的啊,我来找你了啊叶聆。
而叶聆已然转身,握住栗阳颤抖的手指冷下声:我给你三日时间,出宫回家,趁无人发现换回舒攸来。否则我亲自送你回去。
翌日便有宫人来,说是领了皇上密旨,协助栗阳收拾回珂州的行装。
栗阳娇小的个子,拦在门前死活不让他们进,又是恐吓又是大叫,然而反抗无效,她到底还是被派来的禁卫拎去了院子里。
她就席地坐在被正午阳光烘烤得滚烫的地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眼泪掉下来很快被她擦掉,直到身后那棵石榴树上传来的扰人的蝉鸣将她惊醒。
栗阳微愣后跳起,不顾一旁神情怪异的宫人自顾自爬上了树,只叫人拿大的瓷瓶来。她在捉知了,一只一只或大或小的知了,被她小心翼翼塞进瓷瓶里去,每放进去一只便记下数字。午后的阳光炽烈,加之蚊虫叮咬,栗阳整片裸露在外的手臂红肿起来,而她不顾宫人的阻拦,就这么一只只捉着知了,这棵树上没有了便再换一棵树。
十九、二十她一只只地数着。
那晚她没有睡,次日清晨累得精疲力竭也只是喝了壶清茶,而后便又是一日的奋战。夜来起了风,栗阳的脑子却开始昏沉,手臂惯性地伸开,根本记不清自己捕了多少只。她搂着瓷瓶,斜倚在枝丫上望天际细密的星辰,告诉自己就休息那么一会儿。
而后视线往下,便望见了立在墙头的那道黑影。
栗阳眨了眨眼,却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真的有道颀长瘦削的身影立在那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整个人如雕塑一般立在那儿,眺望着她,或是明月?
又没有下雨,你做什么披着蓑衣啊?栗阳竟然一点儿也不怕,她甚至因为这黑衣人的出现而微微提起了精神。她以往听说书的讲故事,大都是这些出没在夜晚的江湖侠客。
劫富济贫,如风来去,叫她好生羡慕。
他不说话,只是动了动扭过脸来看她,面容被斗笠遮住瞧不清,只依稀能感觉到那人有一双清冷的视线,静悄悄地落在她眼角眉梢。
栗阳小心地爬下树,小跑过去在墙头下仰头看他:你是来偷东西的贼?
那人仍是不语。
你不会说话?
那人依旧不作声。
原来是个哑巴啊!栗阳自行断定这人是个哑巴,不免有些怜悯,却又好奇问,你武功很高吗?可不可以帮我捉知了啊?我想去给我喜欢的人看。
那人旋身,作势要走。
栗阳连连叫住他:大侠别走,你帮我捉知了,我就不告诉别人你晚上来宫里偷东西,怎么样?不然我就去叫侍卫了,到时候你可就插翅难飞了。
那人脚步停下,对上栗阳带着得意却又期待的目光。微微思忖片刻后,他跳了下来,未等栗阳靠近就匆匆避开,只是以左手拔出长剑跳上了树,刀光剑影之中让栗阳看花了眼。然而片刻之后他便举着满满一剑刃的知了跳下,无声地放在目瞪口呆的栗阳面前。
栗阳惊呼,念及此刻夜深人静便又压低声音窃笑着,仰头由衷地赞许离她一尺远的人:哑巴,你可真厉害。我要是有你这么厉害就好啦,叶聆要是不喜欢我,我就威胁他。
三日之期倏忽便过,然而栗阳却依然抱着瓷瓶不肯从树上下来。
凡是有宫人侍卫靠近,她就没完没了地大叫,直叫得一整个院子里的栖鸦都飞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这么一直耗到了傍晚,叶聆来了。
他遥遥望着藏在树冠中耍无赖的栗阳,拧眉示意身后侍卫将她拖下来。栗阳见他不说一句话便急于撵她走,一时间也慌了神,只冲着他喊:叶聆,我不想走。
叶聆侧目,冷冷望着她:叶聆不是你可以唤的。他语罢转身,任由侍卫上树将东躲西藏的栗阳强行拉下来。栗阳不懂她认识的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年去哪里了,为什么此刻眼前的叶聆如此冷漠。她推开身旁侍卫,仍是不死心地上前捉住他手臂,将那个瓷瓶里的知了给他瞧,声音里已是七分委屈三分执着:你不要赶我走。我给你捉了九十九只知了,你看一眼好不好?你以前也给我捉过这些知了的啊
叶聆的侧脸仍是一派冷漠,他突然转身从栗阳手里夺过那只瓷瓶,而后不耐地扔在一旁。瓷片碎裂声让栗阳还未说完的话陡然僵住,怔忪着望过去。
瓷瓶已然碎裂,那耗费了她三日光阴的九十九只知了就这么被摔在石板上。日头很烈,照得她睁不开眼,却不知是因为眼泪还是刺目的日光。
叶聆挥开她还攥着他的手,厉声粉碎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是,我是给你捉了九十九只知了,甚至为了给你捉知了误了原定的登基时辰。我也和你约定过以后一辈子都要在一起,但和你约定时我十六岁,十六岁和你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的叶聆已经消失了你知道吗?你难道要因为我少时一句玩笑话,就要这么执着一辈子吗?
栗阳都听在耳里,心底那些仗着回忆可以肆无忌惮的勇气一点点地灰飞烟灭。她颓然地在叶聆面前蹲下,捂住自己的脸死命摇头,如何都不能相信。
可是,可是你毕竟说过啊?你说过的话怎么可以不认账呢?
叶聆狠心扭过脸去,垂下双眸启步离开,却不防被栗阳一把抓住,她仍是不死心,哪怕被拒绝到这个地步依然不放弃:我不要走
她每个字都很轻,像是哭泣和难过已经花光了她所有气力。叶聆情不自禁回眸,对上她那双依然有光芒跃动的瞳孔心底一窒,放佛被针尖扎了一般迅速转首。
宽袍下指尖狠狠掐住虎口,疼得他不得不悲伤面对这清明的残忍。
你可以不走,但是寡人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
整座皇宫在短短一日之内便悉数知晓了栗阳所在。
顶替表姐舒攸进宫,惹来圣上大怒,未经宠幸便被打入冷宫,并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方圆几里乃至花草树木都被移植,栗阳所居之处彻底成了僻静冷宫。
叶聆态度明晰,他不会接受她,若她一直不死心,那便在这方寸之地枯守着,哪怕她等红了眼熬白了首,他也不会回应她哪怕那么一丁点的热情与爱意。
所谓回忆,过去便是过去,她抓住不放,而他早已弃如敝屣。
好在栗阳还有那只行将就木的母鸡,夜晚将至哑巴偶尔也会前来听她倾诉一些心里话,虽然他们都不会回应她,也不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办,但栗阳总算不是一个人。
她可以坚持下去。她想让叶聆看到,即使穷途末路,她也不会放弃。
后宫纷乱,就在众人很快将栗阳抛之脑后时,栗阳萧条的院子里光临了第三个不怕死的人。是那日她在荷塘边救下的宫女的哥哥,圣上钦点的金科状元郎,面如冠玉笑似春风,偏偏性子腼腆,说上一两句话便会不由自主地脸红。
言怀每日下朝后都会寻机出现在她门前或是后院,拍拍跳进来时狼狈摔倒蹭上的草,赧红了脸跟她说话:今日今日给你带了画本,给你解闷。
栗阳很是感激他的出现,因他总能带些她需要的东西给她,有时是好玩的物件,有时是美味的零嘴。虽说是为了感激她当日对家妹的救命之恩,但他却做了更多,也正是因为他做的这些,让栗阳少了去想叶聆的时间,笑容也多了起来。
你不怕被人发现惹皇上不悦吗?栗阳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本装订精致的画本,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弃妃,你这么每日来太冒险。
言怀连连摇头,他一紧张说话便会结巴:不会。最近皇上忙着兴修南方水利,后宫由皇后打理,她们没有空闲来关注你的,真的。
栗阳瞧他那副笨拙的样子,无端也是心软,便也不再拒绝他的好意。夜深后哑巴再来,她一改往日愁云惨雾的模样,兴冲冲又满是感激地给他说起了言怀,还兴致不减地拿了那本画本给他瞧,却被哑巴迅速避开。
哑巴不会说话,也从不靠近她,更是对栗阳的触碰避之唯恐不及。往往他会站在廊下,与栗阳隔着窗子交谈。倒也不是交谈,始终是栗阳自顾自地说,他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
可是他又会做一些言怀做不到的事情,比方说给她砍下院中的枯枝为她生火,给她修葺下雨天便漏雨的厨房,给她带一些样式新奇的烛台,照得她整个卧室熠熠生辉。
哑巴啊,虽然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但是多亏有你们呢,爹说做人要懂得知足,我此刻就觉得挺知足的。守在叶聆身边,哪怕看不见他,有你和言怀这么好的朋友,嗯,还有母鸡。对了,你看过我的母鸡没有?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抱它过来给你看。
母鸡近来越来越贪睡,羽毛也没了往昔的鲜艳色泽,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很让人担心。栗阳将它从窝里抱起来,轻轻晃了晃它,但往日总会睁开眼睛看着她的母鸡,此刻却依然毫无动静。栗阳再晃了晃,它依然无动于衷。
栗阳慌了,抱起母鸡便拔足狂奔去找哑巴。然而窗外已经没有哑巴的身影,栗阳未经停留,开始抱着母鸡往外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想要找到叶聆。
他可以不喜欢自己,可以讨厌自己,但拜托他,请帮忙救回她的母鸡。
如果连她的母鸡都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凭借什么支撑过去那段记忆。
叶聆已经歇下了。
提着宫灯守在帝王寝殿门前的宫人这么告诉她,那内侍望了她一眼:您还是回去吧,趁皇上不知道您从冷宫跑出来。再说皇上他,不会见您的。
她被拦在门前,侍卫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喊叫,挣扎间那只母鸡从她怀里跌落在地,坠地的声音那样安静,一丝挣扎和痛楚都没有。
栗阳蒙了,瞪大眼睛望着那只丝毫不动弹的母鸡。
内侍瞧她可怜,忍不住出声提醒:这母鸡大约是死了,瞧着羽毛都脱落了。
栗阳闻言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侍卫不敢对她拔剑,她仗着这一点咬上了拦着自己的侍卫的手,在他们吃痛松手的瞬间蹲下身抱起那只毫无声息的母鸡。在众人未回神之时,大步奔过去用力捶打那扇避之不见的门。
身后宫人很快将她拖住,捂住她的嘴,以防她泄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然而不出片刻,寝殿内的灯火倏然亮起,栗阳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扇门。
叶聆到底是见了她,他黑发未束,懒散姿态一览无遗,目光似乎并不是那样锐利冷冽。栗阳本欲脱口而出的请求却在目及他身后尾随而至的皇后时哽在了喉咙里。
他问在外守夜的宫人发生了何事,那宫人面露难色地看了一眼不远处形容狼狈的栗阳,低声道:她来请求陛下救活那只母鸡。
叶聆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只母鸡上,有那么瞬息旧时光和回忆扑面而来叫他有那么片刻的迷惘和屏息,他回眸去看眼眶通红的栗阳,呼吸一窒,脚步挪动就要往前移。
但他到底还是停住,停在了那只母鸡旁好整以暇地问紧咬下唇面色苍白的栗阳:你要寡人救活这只鸡?话语里满是讥诮与讽刺。
不见栗阳回应,他摆手:去叫御医来,看看这只鸡还有没有得救?
侍卫松开钳制住栗阳的手,任栗阳呆若木鸡地瘫坐在地上。御医在随后赶来,固然为一只母鸡诊治实属荒诞,然他还是老实答:这只鸡应当还有救。
栗阳眼睫轻颤,猛然抬头望向叶聆,眼里悉数是湿润的哀求。
叶聆却将目光避开落在别处,短暂的沉默后他促狭一般道:既然还有救,那寡人便见死不救吧!听见了吗?谁都不许救这只鸡。
栗阳不可置信地瞪视他。
叶聆转身,揽上皇后肩膀,那扇有光洒出的门在栗阳眼前一点点地关上。而栗阳眼里的光也逐渐褪下,那扇被关上的门好似也在她心底,关上时重重撞击那些本来柔软可贵的东西,山崩地裂般化为粉碎。
她没有哭,只是颓然坐在那儿,目光哀伤却柔软地望着那只母鸡,而她无能为力。她对曾经的记忆无能为力,对这一场要命的倾慕无能为力,对自己也无能为力。
她那样视若珍宝的欢喜,叶聆不在意。
栗阳突然号啕大哭,寂静长夜里,天边有寥落星子呼应她,一片死寂的寝殿内叶聆陡然僵硬,他上次听见栗阳这样放肆而不顾一切的哭声时是什么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个眼里有光的少年,捧着年少栗阳的脸笨拙地安慰她别哭。栗阳自顾自哭得酣畅淋漓,哭完后却又笑嘻嘻告诉他:没关系,哭完一切不开心就忘记啦。
而此刻的叶聆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却仍是抵不住那些无孔不入的恐慌和悲哀如浪潮一般席卷而来,将他的呼吸遮掩,只听见外面栗阳中气十足的哭喊声。
她说:叶聆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坏小子,等我哭完了,我就能彻底把你忘记了。
他兀自出神之际,皇后握住他冰凉手指贴合在腹部,柔媚出声道:陛下,你说这孩子将来出生会像谁呢?
叶聆微怔,而后突然暴怒,指着门外叫她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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