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入座,李忘尘想了一想,并未使用这一枚青铜令牌。
他多少有些松鼠党气质,然而一旦积累众多资本,又乐意挥霍一空,以享受那一瞬间的快感,可是之后却忍不住后悔伤感,如是往复循环。
正如昨日一般。
这过程大抵还是爽的。
现在嘛,并未到最危险的时候,李忘尘也就决定先停留在松鼠阶段。
那边的朱无视已经和李寻欢聊了起来。
他的语气很亲切,很诚恳,因其天生的贵气和威严,往往使人受宠若惊。实际上以他的地位,已许久没有拿出如是态度,若非李寻欢干系重大,他也不愿纡尊降贵。
而李寻欢到底也是探花出身,也曾面临圣驾,应付这样的场面不在话下,一时从善如流,顾盼之间,酒杯轻举,嘴角含笑,甚有几分风流。
这样的李寻欢看来实在陌生,李忘尘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别人家孩子的模式”:李寻欢空有这样一个寻欢作乐的名字,实际上在外人看来,却是最规矩,最明白,最清楚的那一类人了。
而另一方面,朱无视的话语浓缩起来,也就是几点意思。
第一点,仍是为大李探花的事情致歉,同时也拿出诸多确凿证据,已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这自然也不是假的。李忘尘暗暗冷笑。
以前世了解,再加上今生的猜测,这朱无视最擅长的无非就是鱼目混珠、因势利导的法子:只需要任用人事,将恰当的人放在恰当的时机,一切就会自如地运转起来,并不需要自己多加什么干扰。
一任自然。
——这番行事,也不知道他和后来的嘉靖帝是否有什么关系。
那白无瑕自作聪明,以为骗过了天下人,却恐怕并不知道,他伪君子的面目自始至终就在朱无视的掌握中。这正如朱无视明明野心勃勃,却也真的将手下的段天涯、归海一刀、上官海棠教育成了国之栋梁一般。
这样的人好用之处在于,朱无视需要坏人,可以让白无瑕去当;朱无视需要做坏事,可以让白无瑕去做;朱无视需要抓住坏人,也自然可以一下子抓住这个白无瑕。
而他却可隐藏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件之后。
李忘尘虽没有证据,却自觉关于这点,距离真相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不过他犯不着和朱无视对着干,现下心头冷笑不止,脸上却纯良如丁。
关于这点,李寻欢倒是接受得很有风度。
于是朱无视很是顺理成章地进入到了下了一个话题。
关于日月神教的话题。
朱无视道,“……明教曾经是我朝国教,后重归江湖,更名日月神教,朝廷也对其颇有礼遇。但近几十年来,他们却渐成奸佞妖孽之风,有邪祟鬼魅之行,江湖之中魔教之恶名不胫而走。而正道栋梁的武当,却因着昔日张真人与张教主的情分,对此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更助长了他们的淫威。”
李寻欢疑惑道,“听闻方今武当掌教梅真人,武功虽不如长老冲虚道长,威望也不及其师兄木道人,但毕竟是一方掌教,怎会如此迂腐木讷?”
朱无视道,“正因他武功威望皆有不如,得位不正,所以才如履薄冰,步步小心。他何尝不知道今日的日月神教,已非昔日的明教,但武当上上下下都看着他的一言一行,行差踏错半步,惊动了张真人,他的位置也难安稳。”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有道真人也活得如此累。”
朱无视淡淡道,“在这世上活着,本也不那么容易。武当派态度暧昧,于是五岳剑派应运而生,可惜他们武功太差,在日月神教面前也仅能勉力支撑,日月神教淫威日盛、气焰渐嚣,便渐渐做出了江湖人不该做的事情。”
李寻欢愣了一愣,“什么事?”
朱无视一字一字道,“干涉朝政。”
这四个字似乎有某种莫大的力量,惊天动地、骇然无俦,连随性如李寻欢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
房间内一片死寂。
干涉朝政,这是一个很含糊的词汇。其实很多事情都可以算是干涉朝政的范畴,有些事情听起来如天一般大,实际上做出来也无非是这样那样,并不出奇。
很多江湖人士总觉得侠以武犯禁,朝廷容不下武林,对他们恨之入骨,他们也常以对规则的叛逆而自傲。
但他们其实错了,朝廷真正的力量,根本不会将正眼放在他们的身上。
天下有的是贪官污吏,有的是外敌内忧,有的是天灾人祸,这才是真正的正道王道人道之所在。
所以才有了护龙山庄。
护龙山庄从不干涉江湖中事,这并不是他们不能干涉,仅仅是因为江湖中事本就和他们没有关系。
在朱无视的一生之中,也经历过数次的正邪相争,什么华山剑气之争,什么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什么东瀛浪人前来挑战,什么不败顽童屠杀武林人士……如是云云,或许是江湖之中天大的事情,可在他眼中并不比一位贪官、一件案子、一个情报更加值得关注。
但这次不一样。
非常不一样,特别不一样。
日月神教——毕竟是那个亲手创立了大明的日月神教,这个名字在很多皇帝大臣的心中,天生就有一种危险而敏感的气味,就好像能触发他们的某种过敏体质,提到就要打喷嚏。
朱无视也不免有这样的体质,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还是露出了几分难言的敬畏和忌惮。
要让他这样的人露出这种表情,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李寻欢忽然道,“神侯认为,魔教要行大不逆之事?”
朱无视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道,“听闻日月神教的东方不败,曾经并不叫这个名字。”
李寻欢笑道,“自然没有哪个爹妈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一个名字。”
朱无视道,“没错,这是他自己改的,他神功大成,小视天下英雄,自诩日出东方,唯我不败——这确是气吞山河的大魄力、大雄风。”
李寻欢叹口气道,“我明白神侯的意思了,一个人能给自己改名叫东方不败,那就说明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所向无敌,至少他已经觉得自己在武学上走到了尽头。可他时至今日,好像也并没有过四十岁。”
朱无视点头道,“这正是一个男人精力最强盛的时候。”
李寻欢道,“他必须要找一件事情去做,而这世上配得上他这样一个人的事情,自然也是不多的。”
朱无视道,“而这正是我忧虑的地方。”
李忘尘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说着话的两人一起看了他两眼。
李忘尘连忙抬手抱拳,“失礼了,神侯……”
朱无视倒没有在意什么,回头继续和李寻欢道,“李探花是否知晓,本侯与你谈这么多,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李寻欢苦笑道,“想要猜不着是挺难的。”
朱无视道,“好,那我也不废话了,李探花的意向是……”
李寻欢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花板,“我兄嫂虽死,但直接的杀人者已死,算是报了半仇,而我毕竟势单力薄,还没有办法直面整个日月神教。而且任我行和东方不败,似乎也并非是一伙人……”
他又看了看朱无视,笑道,“当然,神侯所言之社稷大事,在下放在心头,若有出力机会,绝不放弃。”
这可算是十动然拒了。
朱无视居然也并没有生气,似乎这回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接下来他又谈了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则和李忘尘有关,朱无视询问了关于李忘尘的师承问题,这也曾是李寻欢问过的。
在情报中,李忘尘所得武功,是在被困三个月内偷偷修行而成。
但到了现在,李寻欢却不好直说出那几个无名老头、姓燕的、姓黄的人物,盖因以朱无视对天下情报的掌握,一听就知道这几人是谁,更知道这是在胡说八道。一时之间,只好将这个问题甩给了李忘尘自个儿。
他朝着李忘尘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弄点新花样。
“我的师傅有三四个,也有可能是五六个。”李忘尘擦擦嘴边的油道,“一个姓查,也唤金,一个姓熊,也似乎姓古,还有姓温的姓黄的……”
“黄?”其他几个姓氏没什么高手,但唯有这个姓氏让朱无视警惕了起来。
就他所知,天下间姓黄的高手虽不多,但顶尖高手中,起码也有两位是让他都要重视的。
李忘尘却道,“没错,是个很色的老头子。”
朱无视仔细看了看李忘尘的脸,但李忘尘目光纯澈,只有一些仿佛天地下任何人也猜不出的自满,而无半分阴霾。朱无视一看就知道知道,李忘尘绝没有骗人,但他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有哪个又色又姓黄的人物能有这般手段,竟令得李忘尘能在三个月内脱胎换骨。
甚至再追问下去,李忘尘能说出大量细节,比如查先生书香门第,有宗师之风范,古先生浪子飘逸,嗜酒如命,黄先生格物致知,温先生好作诗云云……这都不是能随口胡编的东西。
朱无视只好记下这些。
这场宴会在一种若有所思的氛围中快速地度过了,而李忘尘在宴会的尾声忽然道,“神侯,不知道我能不能见那林仙儿姑娘一面。”
朱无视一愣,“你想要做什么?”
李忘尘愁然道,“我的心已经被她所动,以后都再没了悲喜。”
朱无视眯了眯眼,自然不信,只皮笑面不笑道,“她受了大刑,难以行动,小李兄还是莫要打扰比较好。”
李忘尘点点头,“是的。”
于是就这样,一行人离开了护龙山庄。
李寻欢和李忘尘一回到客栈,就立刻钻到了房间里,确保了没有任何人偷听后,一人说了一句话。
李寻欢说,“你的成见不错,朱无视毕竟和诸葛神侯没办法比。我去大宋那边时,听人说他模仿诸葛神侯的名头、弟子、职责、仪态……我一开始还不信,现在终于是信了,只要任何一个见过两人的人都会看出来的。他对我的邀请如此简单就作罢,反而让我警惕,他一定还有手段,但我其实本就是要留在这里的,我之所以初次拒绝,只是想要看看他的反应,试探一下。”
模仿?哦,这得怪王晶。
李忘尘暗暗吐槽,也跟着道,“我也看出来了,林仙儿根本没有出事。日月神教哪里有什么大秘密,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就在黑木崖,也都知道只要打败了东方不败就打败了日月神教,有什么需要施刑的必要?而且以林仙儿的性格,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施刑,她聪明得见到任何人第一面就知道该说什么了,神侯说是刑罚,只是为了不让我们见到林仙儿而已,只怕林仙儿已经被放跑了。”
两人各自说完了自己的发现,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