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孩子之中,仅有一人是完好无损的。
那就是当晚才被六分半堂一伙人拿在手中的江陵闻巡抚的独子,厉单尚未对他下手,已被李忘尘救了下来。
他因此而庆幸,又因为庆幸而痛苦。
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这种不一样虽是好事,但对于一个有同理心的孩子而言,反而又会成为坏事。
“为什么独独是我。”这孩子时常这样问,瞪着大眼睛,躲开其他的同伴们,偷偷对着四个大人问,“宋叔叔,王哥哥,郭大哥,温柔姐姐,为什么偏偏是我被你们救了?大家却都没有被你们所救,我凭什么应该得到这样的好运?我看着大家的样子,真有种我很卑鄙的想法,大家都忍受了痛苦,怎么我却恰恰能够躲开呢?”
宋叔叔这个称呼是李忘尘特意要求的,和大部分人喜欢被叫年轻不一样,他喜欢被叫得老一点。
面对这个问题,王小石是这么说的,“因为上天要交给你重要的任务,所以特地派我们过来了。”
闻公子惨然道,“那他们呢?他们就不该被你们救下来么?只有我一个独善其身,大家都受了伤害,这是天规定的吗?我看这老天也不该如此不公。”
王小石左思右想,无话可说。
而郭大路的话就有点刺人了,“因为你的身份重要,他们动手比较慎重,所以被我们发现了踪迹。你有个好爹,方能够保全自己。”
闻公子问,“既然如此,那么是否人人都应当找个好爹?”
郭大路气急道,“我是讽刺!”
闻公子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然后呢?我的问题仍没有得到解决啊。”
郭大路无言以对,讽刺确实没什么卵用,给气得一拳打断了树干。
闻公子立刻去问温柔。
他刚说第一个字,温柔就哭了,他说完整句话,温柔便想也不想满脸是泪水地说,“对啊,怎么会是你呢?他们多惨啊,为什么这世道要这样对待他们,却偏偏又对你这么好?我何尝没有这样的疑惑呢,我凭什么也这样幸运,能有幸遇上爹爹、师傅、师哥、宋大哥、沈老大、小石头、大郭、雷姐姐……这样多的好人,大家都对我好极了,而且我还长得这样漂亮……”
她的问题简直比闻公子多了十倍不止,而且哭哭啼啼,语无伦次,全无逻辑,乱七八糟,令闻公子觉得自己才是大人,对方才是孩子,甚至到最后成了他深深后悔地来安慰她。
三个人都没有解决闻公子的疑惑,最后一起找上了李忘尘。
在他们的印象中,李忘尘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好人选。
李忘尘细细听完了四个人的问答细节,说,“其实小石头、大郭、温女侠说得都很有道理。”
闻公子哦了一声,却露出怀疑的神色。
三个人也都对这个和稀泥的答案甚不满意。
李忘尘给他们慢慢解释,“在说小石头和大郭的道理前,我先说说温女侠的道理。其实你问这么多,无非是觉得自己很独特,你觉得自己这样独特地活了下来,一定有什么理由,但其实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因为这世上比你幸运的人有很多,比你倒霉的人有很多,你不好也不坏,处于中间。”
闻公子听了一会儿,不那么理直气壮地说,“我才没有觉得自己很独特,而且你这样说话,未免太小看人了,我难道没有思考吗?难道任何一个孩子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都能如我一般冷静地思考吗?”
李忘尘笑道,“那我们往回去看,你三岁的时候,有没有过从秋千上跌落下来?”
闻公子不解道,“当然没有。”
李忘尘道,“你为什么不对着你父母问你为什么没有从秋千上掉下来。”
闻公子愣了一愣,“我……”
李忘尘接着说,“这世上从秋千上掉下来的孩子本来不少,甚至极有可能比此次事件的受害者更多,这么说来,前者才更加幸运——毕竟给六分半堂抓去的人是世上的极少数,你只不过是极少数中的倒霉者而已,只要是同龄人种没被抓去的已比你幸运了。”
闻公子已没什么底气了,很小声地说,“我又没有遇上那些摔下来的孩子们。”
李忘尘道,“这可不是理由哦。”
闻公子叹了口气,似乎已完全默认了李忘尘的话。
李忘尘道,“所以你应该明白了,你不是幸运,而是所有倒霉的人里不那么倒霉的那一个,真正幸运的人根本不会遇上这件事情。我更可以确定一件事情,你不但不幸运,不独特,也不太聪明,因为这道理本来也很容易想通的。”
闻公子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了温柔,“温柔姐姐,我刚才已后悔问你了,现在是第二次后悔。”
温柔其实没太听懂,但还是沾沾自喜道,“我就是这样厉害啦。”
闻公子说完这番话已准备溜走了,李忘尘则一把抓住想要逃的闻公子,“接下来是大郭说的话,你的爹确实很重要。”
闻公子试图重振旗鼓,发起反攻,“我知道,郭大哥说这是讽刺。”
李忘尘道,“这是事实。”
他继续道,“闻巡抚身份极高,这是十分可贵的,但也正是这个身份令你被绑了,这就叫一体两面,有好有坏的。世事从来如此,大郭说这是讽刺,因为他就是乡下出身,可你不一样,你爹就是巡抚,这就是你的生活,怎么能说是讽刺呢?”
闻公子怔了一怔,旁边的郭大路也怔了一怔,看向了闻公子,以一种恍然大悟的口吻道,“没错,你就是你爹的孩子啊——天,我从没想过这回事。”
这句话若给旁人听了去,一听觉得一头雾水。
闻公子仍很不服气,拿出对付郭大路的法子,“然后呢,就算是事实又怎么样,该怎么解决问题呢?”
李忘尘笑了笑,“问题就在我之前所说的话里,世事都是有好有坏,一体两面的。你应该要找到这件事情里面好的一面,那就是你经历了这事儿,你可以在你爹面前说上话。”
闻公子好像终于明白了,撇撇嘴道,“原来宋叔叔也和别人一样,另有目的。”
李忘尘笑了笑,并不在意,“我当然有目的,但我坦诚,而这就是小石头所说的道理所在了:这是上天给你的任务。老天爷不是没眼睛,没天理,它也想救下这些孩子,只是它无能为力罢了,因为它从来不如我们,世人总觉得老天爷很了不起,其实老天爷才该佩服人并且拜托人,它今日就在拜托你呢,以后类似的孩子能不能得救,能得救多少,不正是全在你手中吗?”
闻公子道,“可是一个孩子能做什么?”
李忘尘拍拍他的脑袋,“你装腔作势的时候得意于自己是孩子,现在只要你做点实事,怎么就开始拿孩子当借口了?你要明白,不是你先了不起了才能说服你爹,而是你先说服你爹之后,你才是个真正了不起而独特的人。”
闻公子脑子里塞满了李忘尘的话,捂着脑袋跑到一边去蹲着了。
他过了许久才忽然站起来,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四人一行,将闻公子带回给江陵府的闻巡抚,那位昔年的状元、能干实事的闻巡抚安置了四人与触目惊心的许多孩子,再同闻公子私下里谈了一天一夜,才真正会见四人。
闻巡抚的第一句话是,“他长大了很多。”
第二句话是,“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语,我非常欣慰,并十分感激几位大侠。但此事听则听了,我却不敢做什么保证,因为这是危及整个京城黑白两道的大事,十分危险。”
第三句话是,“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非常抱歉。不过那些孩子可以留在我们这儿,他们的父母,我多有交集,可以为四位大侠代劳。”
李忘尘却笑道,“闻大人能认可我的看法,我已经足够满意了,能为我们做事,更是十分荣幸。但是请话不要说死,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接下来就要去临安府,会做出什么事情,闻大人拭目以待就是,届时再做选择不迟。”
说完就走,王小石郭大路温柔也干脆直接地跟在身后,一点也没有停留的意思。
房间一下子空了,闻巡抚独自坐在左首位置,悠哉悠哉地品茗片刻,忽然笑了笑,并没有被这无礼冒犯的窘迫。
这时候一个人从旁边走了上来,竟然是个美丽的妇人。
这个美丽的妇人,姓唐。
在这样一个世界,就算是状元出身,若没有个来头大一点的妻子,也不太可能当上巡抚。
闻巡抚的妻子,本就是蜀中唐门出身,身份尊贵,武功不俗,而且急公好义,一向有偌大名头,当地常常尊称她为“唐夫人”而非“闻夫人”。世人皆知,他们夫妻若遇到了需要出拳头的事情,就由妻子出手,需要动用身份的事情,则是闻巡抚斟酌。
而现在这件事情,则是生死大事,他们夫妻当然要一起商议。
唐夫人道,“他是个胆子很大的人。”
闻巡抚笑道,“也是个很有手段的人。”
唐夫人皱眉道,“但他的手段很直。”
闻巡抚点头道,“这是因为他的目的就很直。”
唐夫人道,“他已经预料到了你的反应,所以也并不纠缠,不卑不亢,是真英雄。”
闻巡抚道,“我也很期待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大侠,到底能在临安府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他真能展现出雷霆手段,我也绝对愿意奉陪。”
唐夫人忽然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闻巡抚,“不管成不成,他总归是令人佩服的——若非嫁给了你,我怕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闻巡抚大惊失色,“哎呀呀,夫人你可别乱开玩笑,我没了你可会死掉的。”
唐夫人要听的就是这话,“羞死人了。”
闻巡抚当然明白她是在开玩笑,就是因为明白才特意说出对方喜欢的话,站起来笑着搂住夫人。
两人温存一阵,唐夫人忽然怒道,“江湖向来是祸不及家人,六分半堂对我们用这样的手段,而苏公子竟然在暗地里又这样折辱我们,若非他们势大,我是绝不肯忍气吞声的。”
她说到这里,也很无奈。
她唐门出身的身份,在常人眼中自然贵不可言,但在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眼中,也不过就是个远嫁出来的普通子弟而已,面对这种事情也只能当忍则忍。
闻巡抚也收敛了笑意,眉宇间透露出一丝丝父母官的威严来,“哼,这伙江湖人士欺人太甚,真当这天下已成了几个江湖人的囊中之物了么?这天下,可从来是皇家的天下!”
这时候远远地传来了声音,“才不是呢,宋叔叔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换了一身衣服的闻公子走进了房间,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双眼也有些发肿,但神采奕奕,说话也条分缕析。
昨天他与自己的父亲据理力争,虽然流泪叫闹,但出奇地没有往日任性的模样,而是在保证了最低线的理智,即使泪流满面,依然努力与父亲斡旋讲道理。
不知为何,当时看着自己儿子与丈夫好像两头野兽般互相对骂,唐夫人却有种欣慰的感觉。
这场对决,最终还是闻巡抚认输讲服为止。
如此才有了今天早上的一幕。
闻巡抚和唐夫人立马分开,唐夫人怒视自家儿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闻公子咳咳两声,“刚才,刚才。”
闻巡抚则苦笑道,“你那话可不能乱说,就算这是再正确不过的道理,却不合时宜,人人都会明里称赞你,暗地里却捅你一刀的。你和那宋虚一般,已成了满脑子只有道理,而没有实际的人了。”
闻公子摇头道,“宋叔叔绝非没有实际的人,他说了这句话,也一定会去做的。”
闻巡抚愣了一愣,哈哈一笑,混不在意,“他能做什么?现在这世道,就连诸葛神侯也只能维持,就连岳飞将军也只能僵持,就连乔峰帮主也仅能把持,又有谁能拯救?又有谁能拯救?”
又有谁能拯救?
李忘尘和王小石、郭大路、温柔一起赶赴临安府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
我能不能做到?
还有一个问题:我该不该为了这一时冲动,去做这本来与我不相干的事情?
李忘尘的回答是:我能做到。
并且我应该去做。
他有了这一番回答,忽然从心胸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勇气、血气、胆气、志气,直冲天灵,说不出的畅快,于是去买了笔墨纸砚,在一间破庙,三人陪伴之下,写下一行行书。
唯大英雄能本色。
是真名士自风流。
停笔。
李忘尘满意地看着这一副其实很丑的字,总觉得字固然丑,却怎么看怎么舒服。
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他,眼见了这一路社稷凄惨景象、不平世事、壮丽山河、岁月江山时候,偶然间迸发的一股勇气、血气、胆气、志气,以及一种舒服和满意,与很多很多年前的三个年轻人,其实有非常相似的地方。
非常、非常、非常的相似。
第四十一章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