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约定与意义

这话一出,元十三限的目光中迸发出奇特而强烈的凶光,朝着李忘尘一横过来,宛若虎狼看向一只小白兔,给予他如窒息般的恐怖感受。现在的元十三限固然没有那扭曲了数十年的经历,但二者的根子一般无二,他有同样的骄傲、自满、才情,自是受不了侮辱。李忘尘将这话脱口而出才想到这点,微微后悔,却又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对着元十三限露出微笑,“你抓住了我,是因为诸葛先生临终的遗言么?”这算是某种提醒,元十三限眼中的光芒慢慢消减下来,冷哼一声,“你倒是聪明,如你所言,诸葛最后与我打赌,若我在杀他之后真觉得生命充斥空虚,想要成为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就得从你身上找寻。其实我实在不明白他的话语,因我的脑子里满是对他的偏见,总觉得他在蒙骗我,但仔细想想,那是另一个元十三限给予,而非我的真实感受。既如此,我不若试试。”这话令李忘尘哑然,“从我身上寻找你生命的意义……这该怎么找?又该找什么?”元十三限怒瞪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诸葛叫我找你,难不成你根本不知道?”两个人对视起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洞穴中有短暂的沉默。然后他们就忽然明白了诸葛正我的意思,诸葛正我在临死前想得太多太远,很难想象这是短短一瞬间的思索,他已给这全新的元十三限规划好了道路,而这道路却要由李忘尘告知。而面对这条“道路”,李忘尘在心中暗叹,元十三限却冷笑起来。不管如何,总算还能醒悟到现在的元十三限暂时不会杀死自己,李忘尘一下也松懈下来,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若我猜的没错,诸葛先生想要你帮我一手,他仍惦记着我的计划,真叫我十分荣幸又惭愧。”元十三限哼声,“诸葛打得好一副如意算盘,却把我想得太蠢了一些。我绝不会做这般可笑的事情,我已成为了一次工具,又怎能成为第二件工具?接下来我的人生该为自己而活,既与自在门当年的恩怨无关,也绝对不会搅合在此事之中……哼哼,或许我该自立为王,成就霸业,又或是开山创派,成为祖师……”李忘尘反唇相讥道,“有人莫要误会,世上太多事情都不是缺你不可。当诸葛先生死后,我心中就是有千千万万的心思,却没一条是没求着你帮忙的,因为你杀了我的同伴,你与我只有仇怨。诸葛先生对此事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可不领情。”元十三限哂笑道,“你倒是颇有自尊,不过就是本事小了点,你的性命就在我的掌中,却偏偏强自说出这般倔强的话语,令人觉得可笑而滑稽。”李忘尘被如此侮辱,毫不愤怒,只是微笑道,“但本事如此之小的我,却已找到了另一个方法,或可找到你所求的人生意义,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听?”元十三限眨眨眼睛,像个孩子般惊喜,却又转而怀疑道,“哦?那是什么……哼哼,你想要换一套花言巧语来利用我?那你大可死心,我现在不会再为蔡京所用,但也绝不为任何人所用。”李忘尘不紧不慢,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情,“你可知道,我迄今为止,从毫无武功在身,到现在境地,时间也不过一年。”元十三限上下扫了他一眼,皱了皱眉,“这不可能!你在瞎说!”李忘尘道,“你信或是不信都好,其实皆与我无关。反正我说出这话,并不在意你是否相信,只是为了提醒一点,就是你若此时胆敢冒险放我一条生路,等到十年之后,我武功大成,你便要为我所杀矣。”他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拥有浓浓挑衅意味,以目光审视元十三限,“元十三限啊,你可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放虎归山哦。”元十三限愣了一愣,竟然不怒,嘲弄道,“你竟以为这激将法对我有用?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大敌,却只在乎你自己的性命,你怎对得起诸葛?”李忘尘以无所谓的态度道,“对得起对不起要看结果而论,我确实在激将,但我也有十足把握在十年内成长为你的大敌,到时候只要杀了你,我怎么也对得起诸葛先生了。其实诸葛先生叫你在我身上找找生命的意义,虽然意在他处,却也歪打正着,而我现在将教会你生命意义所在的第一要义:那就是生命永远不可提前得出答桉,一切有趣精彩,都来自于未知——而元十三限,现在的我就是你的未知,你若杀掉了我,将在自己的生命之中,永远失去一个精彩的可能性,你可得好好想想。”他现在的态度,倒像自己是个大爷,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而非性命完全操控于他人手中一般。元十三限呆愣了一下,竟然真的思忖起来,片刻之后,忽然长身而立,“好,你这话倒是有些意思,就这样。不过在我看来,十年时间太短,谅你也不能如何,给你三十年时间,到时候我们约战一场,你若真能给我造成任何惊喜,这段时光也十分有意义了!哈哈,哈哈哈哈!”笑声震天而去,宛如山的咆孝云的震颤,内蕴有极大威能,甚至能令整座洞穴所在的山峰都颤抖不止,给予人极大的压力,宛若面对鬼神一般。他同意了李忘尘的约战,但是显然认定就算给多宽裕时间,李忘尘也绝不能够给自己造成任何威胁。不过在答应李忘尘的那一刻起,心中油然而生的这份期待的心情,却是元十三限从未有过的。——前一个元十三限当然有过期待,比如在对智小镜表白的时候,但那些记忆之中的“情报”与亲身经历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便正如他此前被诸葛正我拆穿身份时的愤怒一般,“假东西”与“真东西”的天差地别,一下就可体会。而这种感受,给予现在的元十三限无法形容的美妙体验,令他终于体会到生命实实在在的感受。……若能等到三十年后的那一日到,这份实在感将会去往何等程度呢?元十三限万分期待。而在他的面前,李忘尘脸上仍带着笑意,但表情之下的内心却暗暗叹了口气,对地下的诸葛正我说了句道歉。他知道诸葛正我留下的遗言的意思,便是想要令他抛却无意义的愤怒,去令元十三限弃暗投明,成为大宋正道中的一大擎天柱。因为现在的元十三限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和此前那个疯狂的豪杰再无关系,并且有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完全可以改邪归正,甚至能替代李忘尘计划中原本诸葛正我处于的位置。若算理性的做法,应当是服软、引导、规劝,令元十三限醒悟到诸葛正我的意思,甚至是不惜道德绑架,乞求元十三限帮助自己。但到最后,李忘尘的做法,不是拉拢元十三限,而是将其狠狠推向自己的对立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忘尘将自己与诸葛正我都寄托厚望的计划抛之脑后,他以无聊的自尊与意气推动着自己的行事,因为他无法接受去祈求杀死自己同伴的人。——他还没有这般的低贱卑微!不过这样的选择,却会令诸葛正我的死毫无意义,完全是辜负了诸葛正我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对元十三限的规劝。若将一个人看作钱财,这无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亏本买卖。所以,李忘尘对诸葛正我表达歉意,他得承认自己应当是令诸葛正我失望了。但道歉归道歉,他却永远不可能后悔。让他重来一千次,他也要与元十三限定下今日的约战。他一定要为了诸葛正我报仇,哪怕连诸葛正我自己也不愿意,他就是要这样做!……三日之后,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老一少的两个人正在行走。他们当然是元十三限及李忘尘。现在的李忘尘,已经由化龙无相功的变形易容,重新变成了宋虚的模样,对于他如此麻烦的举动,元十三限只嗤笑两声,却也不管不顾。他们做好约定,元十三限放任李忘尘离开,本来已经分别,但是刚刚分别不到三个时辰,李忘尘就惊讶发现元十三限又回到了身前,理由是单独一人行走十分无趣,不如结伴而回临安府。形势比人强,李忘尘也无法如何回驳,只能忍受这时时刻刻给予自己冷嘲热讽的老头跟在身边。这个全新的元十三限与以前的元十三限最大的不同,恐怕便在于他是个绝对的虚无主义者,他来自于那个执着魔怔的元十三限,却练成了前者练不成的“山字经”,成就了前者成就不了的“空自在”,发出了前者发出不了的“伤心小箭”。他的境界当然更高,所以也看破了很多东西,比如智小镜,比如诸葛正我,当然也比如从前种种不得志的愤满不满。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现在的元十三限不可能为蔡京所用,因为他也根本不在乎权势地位、金钱名声。他唯一要弄清楚的就是自己是谁,自己的生命该如何度过。元十三限认为这是个终极的问题,生命的大部分东西对他而言都十分无聊,所以才有去而复返的行为。但一路跟着李忘尘的这几日,他却发现这个问题对李忘尘而言,却好像根本算不得一个问题。因为李忘尘在这一路上,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他会帮人,但这他帮忙的人其实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比较可怜。又比如,他会救人,但这他救下的人其实也未必会感谢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再比如,他会杀人,但这他杀死的人其实也根本没有得罪他,而且很多人都因他的一身武功,而对他毕恭毕敬。他一路上当然也救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好事,但时间就只有那么多,救了人那就练不成武功,去做好事就无法提升自己。如此看来,别说是三十年了,就算是一百三十年也未必追得上自己,元十三限忍不住提醒他做正事,干大事。李忘尘反而问他,“什么叫做大事?”这话堵得元十三限无法回驳,他自己就陷于这之中不可自拔,既然不知道什么是大事,自然也无法说出什么不是大事,哪里来的资格去评述李忘尘呢?而这不过是两个相处的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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