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诏正跪在一金尊佛像下,阖目双手合十,闻声大喝,“放肆!”
他起身,将手中三支香插入鎏金冲天耳铜香炉里,转身挽袖走到案桌前坐下,手边罗成山的柬帖哗倒塌,掉在地上。
“这阵子送的柬帖还少吗?也值得你大呼小叫。”
前阵子傅诏刚处决了一起贪腐大案,抄了朝中一五品京官的家,家产充没国库,陛下大悦让在掌管吏部的同时,兼得掌户部。
是以位及内阁,掌管大理寺吏部户部两部,又是忠伯侯世子,未来的侯爷,众职在身,官员无一不巴结。
恰时各大府中召夏日宴,送来的柬帖堆积成山。
这些官员无非就是怕他抄家抄到自己头上,是以借此次机会换门庭,智者向来独行,傅诏故一一推了。
他接过云痕递来的柬帖随后扔到一旁,“退下吧。”
云痕却迟迟不走,几番犹豫后才说,“这次门子特意叮嘱,说是相府家大小姐生辰,要主子务必赏脸去一趟。”
傅诏执笔批卷,随口道:“苏青莺?”
上次为平息迫害瑾瑶的事,他让苏相好好想想如何弥补,却不想他竟送上了手下贪污受贿的名单,是以二人婚事也延后了。
贪腐名单,还真是份大礼,不难看出他对这个女儿真是有够宝贵。
想必此次又是想借这次生辰宴来探口风,问婚约之事。
他冷嗤一声,“这个老家伙,还真是不死心。”
“不是啊。”云痕道。
傅诏手下一顿,只听云痕继续道:“听闻是个以前丢的小姐,正经嫡女,苏夫人亲生的!那苏青莺是妾室所生,坊间还说这小姐以前……”
狼毫毛笔脱手,奢贵的宣纸上戳出浓黑的墨迹,云痕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傅诏却已失神,耳边嗡嗡作响,入耳的声音仿佛很近又很远。
他面颊抽了抽,半晌才回过神,嘴角扯出残忍的笑。
倏然,他目光阴冷看向供奉了一年多的佛像,金煌煌的佛眼悲悯,案上烟雾袅袅,静谧雅致。
袖下拳头紧攥,青筋迸起,用力到整条手臂都颤抖。
“主子,您说这位小姐到底是何人?让相府搞出这么大动静,要不要去……”
“云痕。”
“嗯?”云痕这才抬头去看傅诏,却见他面沉如水,整个人戾气满身。
自瑾瑶死后,傅诏每日焚香顶礼,整个人和善收敛不少,已经很少如此愤怒,云痕不禁打了个颤。
“主,主子?”他牙关龃龉,试探唤了声。
忽见那人抬手,指向他身后那尊金佛,“把它……给我砸了!”
砸,砸佛像?
审案办案的人虽百无禁忌,但可以不信,不可以辱佛,让他砸佛像,比让他杀人还难。
“主子,这不是为瑾瑶姑娘专门请回来的吗?”
“呵。”傅诏冷笑出声,目光森寒,仿若淬了毒,“以后不用了,把佛头单独砍下给我打包好,我要……”
“去相府,送份大礼!”
云痕也只得依言照做。
看着佛像被一行人搬出屋子,砰嚓声从外传进,傅诏下颌紧绷,蓦地挥袖扫落案桌上的案牍。
这个不听话的奴婢,到底还是回去了,害他为她心焉如割,忍受切肤之痛一年!
他俯身,拾起那张相府请柬,凝着这上面金灿灿苏府二字,目光阴沉。
好个冯怜怜,竟敢假死,蛰伏一年找回记忆,认祖归宗,还大张声势向全城撒下请柬,真当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
少顷,云痕将包好的佛头拿来,傅诏去里屋换了身衣裳,大步流星往外去。
相府外彩绸漫天,萋斐成锦,镂金铺翠,擂鼓筛锣好不热闹。
金镶玉柜,鎏金椅,鸳鸯拔步床一把一把地往屋里抬。
“听闻苏夫人十多年前丢的那女儿找回来了!”
“不亏是江南富商之女,瞧瞧这大手笔,真是阔绰。”
“那可不是,这小姐流落在外多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是该好好补偿补偿,过过好日子了。”
“唉,可她一来,那另一位不就成了庶女了?这庶女和嫡女可是天差地别。”
“……”
相府后院观星楼。
“母亲。”瑾瑶一袭锦衣华服翠羽明珠,腰间环佩叮当,搀扶着苏夫人坐下。
苏夫人温婉端庄,举止娴雅,柳眉杏眼,只是面色惨白,是久病缠身所致。
“我可怜的瑾儿。”她一面紧紧攥着瑾瑶的手,一面摩挲着她腰间的木雕,“你这几年都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啊。”
这几年,她被卖为奴,被鞭笞被扒光衣裳泼凉水,被侮辱践踏,被骗生了孩子,可她都不能说。
苏母自瑾瑶五岁被掳失踪,思女心切,一夜之间身子塌了,每日用药迟迟不好,瑾瑶不想让母亲担忧,只一笑说,“过得还好,被一户农家收养,虽吃得简单,但那家人对女儿极好,从不缺衣少食,关怀备至,把我当亲女儿养。”
她都想起来了,是文娘,那个她叫了十一年的娘的人,哄骗了年幼的她带出了府。
因她哭闹要回家,文娘直接把她打晕带去了乡下,这也导致她下手够狠,脑部残留瘀血,记忆残缺。
苏母一听没受委屈,这才放下心来,怜惜地拍了拍她的手又问:“你怎么现在才回家?难不成是那家人扣着你不让你回?”
当然有人扣着她不让回,但那人位高权重,瑾瑶敛眸贴心道:“不是,女儿好歹受那家人养育多年,我朝仁孝治天下,瑾瑶想受人恩惠自要知恩,就在那户人家身边尽了几年孝道。”
苏母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叹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待会找几个小厮多备些银子和礼物给人家送去,咱们庄子上还有些田地,也一并给了他们,不枉他们照顾你多年。”
“好。”瑾瑶眉眼弯弯,多年未见母亲,贪恋这久违的怀抱,她微红了脸钻进苏母怀里。
苏母眉目温柔,轻抚着她的乌发打趣,“多大了还往娘怀里钻,以你这个年纪,当议亲了。”
提到议亲,瑾瑶一怔,她失了身,哪里还能议亲,又有哪家公子能要她呢?
忽地外面传来小厮的通禀,“禀小姐,夫人,外面傅世子来了!”
瑾瑶身子一僵,猛地从苏母怀中钻了出来。
这几日她一直都陪着母亲,竟疏忽了请柬也会送到忠伯侯府。
霎时那些牢狱的镣铐,日日床上的欺辱,狂风似在脑中席卷。
傅诏给她留下的恐惧太深,瑾瑶一瞬脸色惨白,急忙对苏母道:“母,母亲,瑾瑶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别啊。”苏母拉着她手,“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晏燊吗?你忘了,你小时候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这不……”
苏母扯了扯她腰间悬挂的那莲花木雕,“这后面的瑾字还是他给你亲手刻上去的,你既回来,那婚约照旧,青莺和他的婚事自不做数了。”
十多年前,忠伯侯和相府大夫人关系来往甚密,让沈夫人带着傅诏傅凌二人多次去相府玩耍。
那时傅诏九岁,瑾瑶两岁。
两岁的小女孩正是需要人看护的时候,也正是闹人的时候。
傅诏从小冷若冰霜,不喜外人亲近,唯独这个小女孩敢趴在他身上,让他背在背上。
二人整日在一起,苏夫人欢喜,便同沈夫人商议,当场定了下这门娃娃亲,并以一枚莲花木雕作为信物,木雕是苏夫人专门托人所做,唯独背后的一个瑾字是傅诏亲手所刻。
所以从那日广泉寺,傅诏因中药上了她的榻,看到那枚木雕时,他就知道她的身份,却瞒着她,还把她变成一个满足他所有兽欲的奴隶。
这让她如何不恨,可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
如今傅诏已经入内阁,还掌管二部,当之无愧的陛下宠臣,当朝最大权臣,想跟他斗,只会自讨苦吃。
她想找借口要走,忽地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婿见过夫人,见过……”他目光沉沉看向那纤细,孱弱,那个让他抓心挠肝,掉了整整一年泪的女人,轻唤,“妹妹。”
这一声妹妹,寒凉刺骨,阴鸷渗人。
瑾瑶脊背僵硬,压下心头惊颤,少顷才徐徐转了身,微微福身,低低柔柔道:“哥哥。”
这声哥哥可真是温柔,乖顺,只可惜人不乖,傅诏敛眉淡笑。
苏母恰时也累了,见二人多年未见,想着二人婚事还要继续,给二人倒地方。
瑾瑶心焦,“母亲,母亲,瑾瑶扶您回去。”
“不必。”苏母撩开她的手,“傅世子刚来,哪有宾客到,寿星要走的道理。”
说罢便由丫鬟搀扶着走了。
瑾瑶提裙要去追,一条手臂倏然横了过来。
傅诏冷冷地打量着她,嘴角勾着狠辣的笑,却柔声唤,“妹妹这是要去哪?”
“我,我不是你妹妹,我突然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她仓皇躲开,抬步要跑。
“你当然不是我的妹妹。”傅诏未去追她,只立在那冷嗤道:“你是我的奴婢啊,冯、怜、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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