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的阳光倾斜时，贾康回来了，脸上像是打了一束光：“我要走了！”
石八达忽地坐了起来：“真的？”
贾康蹲在马桶边，大口地喘了一阵气，这才摸出一张纸递给石八达：“看看吧。”
这是一张《刑事起诉书》，前面的内容几乎跟石八达看到的那张纸里面的内容一样，后面写道：查被告人贾康犯寻衅滋事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和中国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决定对贾康提起公诉。石八达笑了：“康哥，你这个罪本来应该是我的，你强买强卖啊。”
贾康没听见似的抱着马桶嘟囔：“铁打的监狱，流水的犯人。我走了，还有别人来陪着你的。”
心情不觉又是一阵郁闷，石八达甩一下头，突然问：“宋勇在大几号？”
贾康撇了一下嘴，反问道：“你是不知道，还是记性不好呀？”
石八达想起来了，宋勇在大虎以前呆过的那个号子——大七号。
那天晚上放茅，石八达听见大号那边有打架的声音，停脚一看，发现宋勇从大七号冲出来，追赶一个胖得像肉墩的人，在走廊口追上了，用手上戴着的“捧子”一下子打倒了那个人。宋勇弯下腰，冲那个人的脸上吐了一口痰，摇晃着身子进了厕所。那个人躺着，看都不敢看一眼宋勇的背影。
不多一会儿，宋勇被刘所长从厕所里押出来，挺着脖颈往值班室那边走。
石八达同时还看见了杜玉松，他在目送宋勇，表情阴得像是能刮下一层霜来。
石八达以为宋勇打的是杜玉松的人，后来一打听，宋勇打的是跟杜玉松一个号子的一个骂杜玉松“臭迷汉”的盗窃犯。
回到监号，贾康问石八达是不是认识那个打人的人？
石八达说了他跟宋勇发生的事情，贾康的脸黄得就像抹了一层屎。
沉默了一会儿，张三儿在隔壁喊：“腚眼儿，是不是下起诉了？”
贾康说声“心事不少”，转回头去喊：“不是，是我老婆给我送了点儿好吃的来。”
张三儿骂了一声“操”：“做梦是吧？说，给你定了个什么罪名？”
“强奸！”贾康说完，回头冲石八达贼一样地笑，“还强奸呢，瞅瞅我这模样，不等扒人家的裤子，人家先吓凉尸了，奸尸啊我？”拧一把嘴唇，笑道，“我就纳了闷了，同样是人，你说人家唐国强咋就长成那样呢？人比人气死人啊这就叫。我要是长得好看点儿，啥罪我也不犯，我专门犯强奸罪！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还不信了就……达子小哥，不理他，咱接着说。这不你说宋勇没认出你来吗？万一你分到宋勇那个号儿，千万不能承认你叫什么，承认了就麻烦了，那是不想留着腚眼儿攒粪了。唉，这帮混社会的家伙啊……你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亲眼看见大虎把一个不开面儿的小子摔在地上用脚踹，那个狠啊，连刚吃进去的饭都踹出来了。这还不算完，那个小子都被揍成鼻涕了，大虎还把人家的头摁进马桶里，拔出来的时候，满头全是屎和尿……算了，不说了，想起来我就哆嗦。”
张三儿好像听见了贾康在说什么，嘿嘿地笑：“他那是没碰上马扁哥，碰上，就让他变成鼻涕！”
陈马扁在那边声音浑厚地跟了一句什么，听不懂，好像是一句英语，因为石八达听见那句话里夹着“耶司”二字。
石八达忽然就觉得一阵轻松，没准儿我被发去大号的时候，陈马扁也跟着去呢，那就好办多了。
石八达有这个心眼，去了就先装“迷汉”，想办法让陈马扁跟宋勇“毛愣”，然后他再见机行事。
比较一下陈马扁和宋勇的体格，石八达更加放心了。
陈马扁的体格像老虎，宋勇的体格像鬣狗，不是一个级别的，终极对决，老虎胜出。
可是石八达没有想到，狭路相逢与体格的大小无关，斗志、勇气和技巧才是首要的。
晚上放茅，石八达意外地看到了吴岳。
几天没见，吴岳瘦了不少，本来雄狮一样的身材，现在成了一头站立着的野狼，不过看上去很精神，像一杆步枪。
吴岳抱着马桶，站在厕所门口，一抬头看见石八达，脸忽地一下红了。
石八达想要跟吴岳打招呼，看看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刘所长，没敢，低着头进了厕所。
吴岳往外走了两步，回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达子，你好好的。”
石八达低着头涮马桶，心里麻麻痒痒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句什么，眼前一忽黑一忽白。
当晚，石八达做梦了，他梦见自己和吴岳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后面跟着马一立。吴岳对石八达说，以后喇嘛的事情我不管了，他一肚子弯弯绕，还一会一出的，简直就是一个神经病。石八达说，你以后就是想管也晚了，咱们就是从他那儿开头才进的监狱。吴岳说，坐完监狱也不管他了，五叔回来了，不需要咱管了。马一立听见了石八达和吴岳说的话，蹲下，呜呜地哭……马五突然出现，他的肩上扛着一个铺盖卷，笑咪咪地看石八达。石八达说，五叔你到底是去蹲监狱还是去打仗了？马五说，我打日本鬼子去了，跟着孙立人将军在缅甸，我杀了好几个鬼子。石八达糊涂了，你打的是日本鬼子还是越南鬼子？冷不丁醒了。
现在，马五回来了，他要是知道我和吴岳现在蹲了监狱，会怎么想呢？
当初叶豪说，马五因为打伤战友在坐牢……叶豪，你的嘴是个腚眼儿，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窗外月色如水，有歌声在游荡：“条条锁链啊锁住了我，锁不住我唱给小妹的歌，歌声伴着悠悠的泪水，两眼泪水啊往下流……”
马五在那个飘雪的上午从大院儿里消失以后，直到重新出现，其间大段的生活对石八达来说始终是个谜。
马五也许会庆幸，幸亏我没跟你们一起“作”，不然也进来坐牢了。
我爸爸和我妈会怎么想呢？石八达睡不着了，坐在褥子上看着黑夜在铁窗前消散，看着阳光映红了铁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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