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两日雨,第三日的早晨,天终是放晴了。
巷口叶底再无栀子芬芳,唯有落枝打碎一地。段小宴清晨起来,特意换了件崭新的孔雀绿交领锦袍,腰间挂着那只水戏凫鸭的锦囊,高高兴兴来找裴云暎。
今日是仁心医馆五十年庆宴的日子。
医馆只给裴云暎送了帖子,没顾其他人,段小宴便自己溜去仁心医馆一趟,腆着脸问银筝要了一张来。
到了裴府,段小宴与青枫打过招呼,一进屋,就见裴云暎从屋里走出来。
他穿件朱红燕纹圆领大袖锦袍,腰束黑犀带,衬得人唇红齿白,俊秀英朗,一眼看去十分打眼。
段小宴却皱起眉。
“哥,你这身与公服也太像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上差,又要抄一回医馆。”
似是想起上回秋日夜抄仁心医馆不愉悦的回忆,裴云暎神色微顿,须臾,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屋里去。
段小宴赶紧跟了进去。
裴云暎进了屋,走到屏风后的紫檀暗八仙立柜前,打开柜门,伸手拿出一件皂色鹰纹窄袖锦袍。
段小宴脑袋凑前,摇头点评:“不好,陆医官平日喜欢穿白,你穿件黑色去,岂不是真的黑白无常?”
裴云暎:“……”
他再拿起一件荼白澜袍,被段小宴大惊阻拦:“人家是庆宴,你穿件白色去,多不吉利呀,不妥不妥!”
“唰”的一声。
裴云暎丢下手中衣裳,平静开口:“段小宴。”
“在!”
少年一个激灵,连忙辩解,:“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问青枫。”
正从门口走过的青枫赶紧转头望天。
段小宴诚恳望着他,“哥,我是在帮你。今日医馆庆宴,医官院的那位纪大公子也在。”
“那位公子生得也不差,届时宴席开始,男子间明争暗斗起来,谁丑谁尴尬。万一纪大公子盛装打扮,一举夺得陆医官芳心,妒忌的滋味,可是十分难受啊。”
裴云暎微微冷笑:“笑话,我为何妒忌?”
“因为萧副使说女子重前夫……”
剩下的话在裴云暎冰冷的目光中渐渐熄灭。
段小宴轻咳一声,主动转向裴云暎的衣橱:“哥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咱们殿前司的脸面落后他人,我来替你梳妆打扮——”
他掀开衣橱。
裴云暎的衣裳很多,大多都是裴云姝让人给他做的。他生得好,倒是不挑衣服,随随便便穿公服也俊气逼人。因此衣橱里多是黑白和公服的朱色,其余颜色倒是也有,只是不常穿。
段小宴挑剔地一一看过去,最后从衣橱最角落,挑出一件锦袍来。
这是件崭新的宫锦澜袍,颜色是干净的淡蓝色,绣了细细雪白勾云纹,一眼瞧上去,干净又清冷。
“这件好!”段小宴赞道。
裴云暎扫了一眼,眉头微皱。
这是裴云姝令人给他裁的。
这样温柔浅淡的颜色他一向不爱穿,因此做了许久都被放在衣橱中,一次也没穿过,偏被段小宴找了出来。
“这件颜色不错!”段小宴举着袍子兴致勃勃,“哥你想想,陆医官平日除了白衣裳,最爱穿的也就是蓝色了。”
“你今日穿一件蓝色,她也穿一件蓝色,你俩不约而同,显得默契十足,那纪大公子一见,可不就知难而退了么?是不是,青枫?”
站在门口的青枫认真看向远处,假装没听到段小宴的话。
裴云暎看一眼衣袍。
浅蓝衣袍似雨后长空,又若淡色湖水,清冷之色倒是与另一人气质很像。
身侧少年还在问:“哥,就穿这件怎么样?”
他别开眼,哼了一声。
“不要。”
……
“噼里啪啦——”
仁心医馆前,一片热闹。
悬挂在李子树枝上的鲜红炮竹热热闹闹炸响,溅起的碎纸缀在枝叶中,浓绿也添了点嫣红色彩。
杜长卿把草编的罐子堆在门口的长桌上,这是消暑药茶,进来买药的病者可免费拿一罐走。
阿城和银筝站在医馆外,给路过人分发一些熬好药茶,庆宴开始总要做点彩头,仁心医馆不能像清河街那些大酒楼开张一般送太贵的,却也不好对路过人说一句“欢迎再来,”便送一张银筝写的“身强体壮、寿比灵椿”的红纸。
林丹青也得了一张红纸。
林丹青是一早来的,医官院旬休,她不必告假,便盘算着时间,一大早就来帮忙。
杜长卿和阿城在外张罗,林丹青随陆曈往里铺里走,铺子被打通过,两间并做一间,原先陈旧墙面都被仔细修补过,新药柜干净发亮,一眼望去,焕然一新。
桌上医籍下还放着几册书卷,林丹青眼尖,一把抽出来,讶然开口:“《双情记》……陆妹妹,你也爱看这个?”
陆曈愣了一下:“不是。”
“是我看的。”银筝笑着从林丹青手里接过书卷,“先前去雅肆书斋买炮竹书画,洛老板送的搭头,有时医馆闲暇,我就看看话本打发时日。”
“话本?”陆曈疑惑。
她平日忙着坐馆和帮医馆制药,不知银筝何时迷上了这个。
“是呀,”银筝笑着解释,“讲的是一对高门宅邸里真假千金的故事,真假千金、先婚后爱、兄妹相恋、假死脱身、最后破镜重圆,皆大欢喜,可有意思了。”
陆曈茫然。
这听起来有点离谱。
林丹青眨了眨眼:“这本我先前看过,不过,看到中途没看了。”
银筝不解:“为何?后面写岔了?”
“那倒没有,就是后来看到女角儿受伤不起,王爷对御医叫嚣:‘若治不好她,你们统统陪葬’就看不下去了。”
林丹青打了个哆嗦:“这谁能看得下去?医官又不是冤大头。”
陆曈:“……”
见陆曈神色一言难尽,林丹青便感叹:“其实我以前挺爱看这些,后来嘛,一来准备春试挺忙的。二来,有些话本实在写得离奇。”
“那要御医陪葬的,顶多是人品不怎么样。有的话本更过分,写男女角儿新婚,一夜十三次……”她凑近陆曈压低声音,“你我都是学医的,这不离谱吗?”
银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见林丹青看来,又忙解释:“可能、可能写话本的人也是瞎编的……”
“说得容易,”林丹青认真反驳,“但若看话本的女子买了看来,信以为真,还以为天下间男子皆是如此。待将来成婚,却发现与话本所录全然不同,以为男的有问题,岂不是毁人姻缘?”
“我家老祖宗说过,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罪过可就大了。”
她这思虑得长远,让陆曈与银筝二人一时无言。
正沉默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小伙计高兴的声音响起:“客人来了,快快请进!”
陆曈回身望去。
就见门口李子树下,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个穿绿衣的小童,麻利地掀开车帘,紧接着,马车上又下来位蓝衣青年。
这青年一身浅蓝衣袍,长发以玉簪冠起,黑发明目,风韵清俊,十分的端方有礼,随他下马车,衣袍随风微微拂动好似湖面溅起涟漪。
夏日间日头盛炽如火,这青年下车瞬间,四周却如飘来一股竹林清风,掩住闷燥炎意,格外令人舒展沉静。
孙寡妇与宋嫂正拿竹筒接杜长卿门口分发的不要钱药茶,见状皆是呆了呆,孙寡妇碰了碰杜长卿胳膊,悄声询问:“杜掌柜,这位文弱的俊男又是谁啊?”
杜长卿舀药汤的手一停,没好气道:“狗皮膏药。”
林丹青摸了摸下巴,附在陆曈耳边嘀咕:“纪医官不穿医官袍的样子,还怪有几分姿色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