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管家怎么都惊动了?”

王妈妈是后厨的妈妈,一个负责小厨房的采买,一个负责管小厨房。虽然算不得大管事,但多多少少说话有点分量。这回事方婆子出事儿是意外,两婆子正好撞见,这才搭把手将方婆子送去看了大夫。后头撞见了来镇上讨银两的方老汉,有了后头方家村走一趟的事儿。

听到管家都惊动了,自然都急了,“后厨又闹什么?把管家都给惊来!”

说话的就是后厨一个烧火的婆子,哪里知道那么多。她平日里在王妈妈手下讨活,自然是向着王妈妈的。忙一把拉住前头的王妈妈:“老姐姐你可快些吧!管家就在找你,问你怎么不管事!”

王妈妈顾不上其他,匆匆就冲在前头。

“午时就开席,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后厨出了这事儿,管家急的满屋子打转,快快!”

说着,一群人就穿过小路去了小厨房。

后厨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请来的帮厨和王家本来的大厨们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一个个垂头耷脑的鸦雀无声。管事脸色黑得比那锅底还吓人,那眼神,恨不得把这些人都生吞活剥了。他才离开多久,做席面的方婶子就满脸血地被人抬出去?

至于这些人解释说是方婆子自己摔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管家在王家大宅也几十年,见过的阴司手段比乡下人可多得多。府里素来规矩好,晓得冬日里井边湿了谁易结冰。就怕有人不小心踩了摔跤,管家特意安排了丫头打扫。这冬日里就没见有人摔过,哪能方婆子一来就差点磕死在井口边上?

眼看着这群乡下婆子心虚的模样,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心里有鬼。先不说为了那点钱闹得这腌臜事,就说方婆子如今出了事席面谁来做?都这个点了,这一桌子菜还都是生的,管家只要一想到一会儿开席上不了菜,眼前就忍不住一阵阵发黑。

“我管你们什么理由!今儿菜做不出来,你们谁都别想拿到工钱!”

要不是把这些人撵出去没人做席面。管家恨不得亲自拿棍子将这群人全打出去。

王家的厨子站在一旁,双手抱胸,事不关己。自打知晓主家决定这回的席面找外头的厨子来做,他心里头就憋着一通火气在。他自认在王家干也有五六年,做的饭菜也没人说不好。怎么就忙不得席面了?特地去外头找个婆子来做,根本就是看不起他。

不过心里这般想,话却不敢说,毕竟还是得在王家干活。吵闹起来,丢了好活计去哪儿找?但此时看这席面做不成,他心里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

管家这一通火气撒下来,后厨鸦雀无声。原先还凑在一处叽叽喳喳的妇人们此时一个个畏畏缩缩的,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管家。

管家一看这群人的样子就知道问不出话来。不过他此时并非是追问到底是谁在背后干的这些事儿。方婆子跟他非亲非故的,他没那个闲工夫为她讨一个公道。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差事。今儿个席面要是出了岔子,打板子再其次,估计他这差事都能丢。

现在这情况,要么将方婆子抬回来,要么请外头的大厨。可方婆子那一头血的,抬回来也顶不了事儿。去外头寻人吧,穷乡僻壤的连个像样的酒楼都没有,去哪儿找大厨……

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法子——从剩下的这群人里选一个。

深吸一口气,管家气血上涌,硬着头皮问:“……你们里头还有谁做过席面的?”

果然管家这一句话问出来,帮厨里头好几个人眉飞色舞,尤其是方家大房的婆媳俩。两人仗着体格壮往前挤,推推搡搡地冲到管家的跟前来说自己做过席面。

方伍氏膀大腰圆,粗壮的体格大嗓门,以一己之力将其他人都推到后头:“管家,我家媳妇儿手艺那是没的说。你别看她年轻,实则比那几十年的老伙头都会忙。嫁到我家这些年,我儿媳妇给村里十来户人家做过红白席面,不管是大肉还是小菜,她都做得来!”

“席面谁不会做?”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就不服气了,“来这干活的,谁没整过席面?”

“对啊,你一个方家村算什么,统统才三十来户人。说起来还一半沾亲带故的,忙那点席面能算什么本事?一个猪肉都吃不起的穷村子,还整大菜?别好肉到你们手里,都当肥肉给炖了。”再一个四十上下的老妇站出来,“管家,我老曹家的可是给镇长家忙过菜的!官老爷爱吃什么,我心里可是一清二楚!”

“镇长去年娶媳妇儿你晓得吧?他家席面就是我去忙的!”

“可拉倒吧你,就捣鼓那么一回到处嚷嚷……”

一个开口,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都来抢。

管家没办法,这些人都是通过乡下人口口相传找来的,到底有什么本事,他也不清楚。一群人争着抢着冲到前头来,都说自己会整席面。真的假的,还不是就一张嘴在说?

“这样吧,你们一人做一道菜出来。”

正好王家后厨也宽敞,材料也多。管家实在没法子想,只能用这个法子:“先做出来,都端来给我尝尝味道。做得好的,这次席面就交给他做。”

这一句话放下来,帮厨们都乐坏了。有那本来还同情方婆子被人害的,现在心里都觉得推得好。要不是推这一下,这等好事儿还轮不到他们头上。

心里乐着,忙不迭就开始做菜。

不过乡下人哪里见过什么精巧的吃食?大家伙儿自家做饭做菜那都是大锅菜往里头一丢,一锅炖。当然,这些被叫来帮厨,都是会做个拿手的小吃的。于是一时间,各显神通。方家大房的媳妇儿大话说得响亮,其实还算有点本事。至少这一群人里头,她炒起菜来最舍得搁油。

刺啦刺啦油烟气冒出来,味道混杂在一起,别提多呛人。

管家脸色不大好看,看这些人切菜的架势心里就忍不住着急。他手被在后头,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连看了厨子好几眼,厨子就是冷笑着不出手。他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唉声叹气。

眼看着一道道菜出锅,他拿着一双筷子就每一个叨一筷子,尝味道。

乡下穷苦,饭菜本就不讲究。为了能多吃点饭,一般菜都做的很咸。管家一道道吃过去,咸得嘴里都发苦。直到尝到方家大房媳妇儿,脸色才好看一些。

她做菜味道虽然没强到多少,但胜在颜色好看。这么一盘子端出去,至少是里面最上得了台面的。

管家眉头皱得打结,嘴里菜的味道马马虎虎,只比他家的婆娘做得好一点。都说贵人吃的是山珍海味,不晓得这等吃食能不能入贵人的眼……他于是不死心地将目光投向王家的厨子。这厨子冷╭(╯^╰)╮了一声,转身出去了。管家说的话他听见了当没听见,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管家。

管家没办法,叹了口气,矮子里面拔将军:“那不然,席面就交给……”

话还未说完,婆子带着安琳琅赶到门口:“方家婶子的女儿能做席面。”

……王妈妈大嗓门一句话就打断了管家。

先不说王妈妈这一句话断了大房媳妇儿的二两银子好差事,大房婆媳脸色有多难看。连看了王妈妈好几眼,没明白方家婶子的女儿是哪个方家婶子。王妈妈已经快步走到管家的跟前。她男人跟管家熟。她打断了管家的话,管家也没生气。只是扭头,就看到王妈妈身后站着的安琳琅。

王妈妈上去将人拉到一边去,三言两句说明了情况。

管家听说安琳琅是方婶子教出来的,打量了眼前这个瘦巴巴的小姑娘好几眼。这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瞧着连大铁锅都拿不起来,要说做得一手好菜,他怎么看都有些不信。但王妈妈这人他清楚,不会乱说话。见她信誓旦旦,他不得不半信半疑地问安琳琅:“……你做过席面?”

“做过。”安琳琅站在一旁,神情不似乡下人畏缩,身杆也笔直。

管家也是有几分识人的眼力的人。他上下打量了安琳琅,又问:“会做哪些菜?拿手菜有几样?这回宴请的可是县城的大人物,席面也是有讲究的……”

安琳琅想想,“管家可知贵人是何处人士?”

“何方人士?”

“江南一带人士口味清淡,京城以北一带的人口味偏重。每个地方的人都有不同的偏好。”安琳琅不骄不躁,说话也慢条斯理一口官腔,“知道是哪里人,正好能拿捏准口味。”

这话就说的讲究了,乡下人做饭就那么几个把戏。要么蒸,要么炒,要么炖。谁晓得顾及旁人什么口味?不过眼看着管家听完这一番话眉头扬起来,王妈妈知道这事儿成了一半。看了一眼安琳琅,见她神情镇定,不像说大话。仿佛只要知晓贵客是什么口味,她便能做出什么口味似的。

管家没说话,还是犹豫。眼前的小姑娘年纪太小了,做厨子的还是得经验老道才好。

安琳琅提议:“不如我先做一道菜叫你们尝尝?”

第五章 鱼头豆腐汤

方才里头才比较过一番,方家大房婆媳还等着管家发话呢,突然就不说话了。就见他带这个瘦了吧唧的小姑娘进来。指着其中一个空位置,让她先忙。

一群等着宣布好消息的帮厨们不明所以,就看到那瘦不拉几的小姑娘兀自去到案板后头。拿起插在砧板上的菜刀颠了颠,目光就在桌上扫视了起来。

王员外算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了,听说生意都做到中原去。府上的小厨房菜品食物自然比较齐全。至少对比方家寒酸的粮仓,算得上十分富裕且奢侈了。

大都是腌渍的肉食,毕竟西北边儿,冬日里新鲜果蔬少。安琳琅这个位置手边就是一把已经泡软的红薯粉,干豆子,干花生米和切好的葱姜蒜配。油盐酱醋也摆放齐整,瓶瓶罐罐摆在一起。安琳琅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打开一一闻了闻。

重点尝了尝醋和酱油。这醋不知怎么酿的,味道很惊艳。但酱油就差点意思,不够鲜。

安琳琅看了材料粉都是现成的,那就酸辣粉。

后头灶上的火是着的。烧火的婆子是王家的下人,看管家的眼色行事。安琳琅舀了一瓢菜籽油,刺啦一声就浇在锅里。油烧热了下花生和干黄豆。

那一大勺的油,管家还没说什么呢,一旁来帮厨的人倒是心疼得直抽抽。

其中一个黑脸的老妇人瞧管家在,不知是真心还是邀功,张口就指责安琳琅大手大脚:“小姑娘家家的不会做事就别逞能,这席面是你一个没经事儿的小姑娘能整出来的?瞧你这一大勺油浇下去,这是拿东西不当东西,不心疼是吧……”

安琳琅被她指责得好笑,没搭理他。

只见她拿起刀先颠了颠,然后抓起砧板旁边一个蒜头啪就拍上去。那刀又重又沉,拍砧板上吓得那老妇人脸一僵。安琳琅手挽了个花,咄咄地就切起来。

那动作,利落得仿佛在作画。花生干黄豆炸变色,香气冒出来。她一手拿着漏勺,将那炸好的东西捞出来盛在盘子里,一层油光,鲜艳欲滴。

先不说味道如何,就这有别于乡下人的做派很能唬住人。

有那不服气的看出了什么,在一旁嘀咕:“炸东西又不是什么难事儿。这年头谁还不会炸?”

方家大房婆媳俩盯着安琳琅那眼神,恨不得把她刺穿。要不是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打岔,这会儿管家定然将做席面的好差事交到她手上了!

想想二两银子的赏钱,婆媳俩心里跟猫爪似的难受。想着刚才听王妈妈说什么方家村二婶子的女儿,方家村几个二婶子?该不会说的是二房瘸腿老二的婆娘吧?刚才那王妈妈不就送二婶子回方家村。但老二家就一个病秧子儿子,哪来的女儿?

扭头看了一眼婆婆,婆婆也在狐疑。

安琳琅瞥了眼大方媳妇,将菜刀往砧板上狠狠一插。那妇人眼一缩,收回的打量。

酸辣粉讲究的就是一个酸和一个辣。这年头还没有辣椒,就算有人吃,估计还没有端到桌面上。武原镇很偏僻,再说大雪天瓦市也关的早,去碰运气也不一定有。

好在没有辣椒,还有茱萸。茱萸这东西也带点辣味。为了让辣味尽可能出来,安琳琅特意用锅煸了一下。嫌酱油味道不够鲜,正好碗底还装了点干的小虾米。安琳琅抓了一把,一瓢油浇上去,刺激人味蕾的香味瞬间在厨房爆开。

酸辣的味道天然的刺激,再将炸好的花生干黄豆撒进去,撒点香菜点缀。

安琳琅不禁叹气。豆瓣酱和剁椒才是川菜的灵魂,茱萸到底差点意思。锅里水开了,立即下红薯粉。时间紧迫,她只做一碗。一小把,软了捞上来。

装了一大碗,料子浇上去,一碗热腾腾的酸辣粉就端到管家的跟前。

“尝尝。”

管家闻着味道,忍不住咽口水。

旁边帮厨的一边咽口水一边还不忘踩上两脚,方家大房婆媳脸泛着青。溜溜达达走过来刺了一句:“这什么东西?黑不溜秋的,也能吃?”

没了红油,色泽确实不大好看。但安琳琅是什么人,一个靠天赋能将食材味道放到最大的黄金手。这酸酸辣辣的味道跟长了钩子似的,勾得人直流口水。管家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头。红薯粉煮的软弹,一嗦到嘴里一股独特的酸辣味道就在舌尖绽开。

管家脸色顿时就变了,仿佛喉咙里有个吸盘似的呼呼地就小半碗下了肚。花生干黄豆炸的又香又脆,混在这软糯糯的红薯粉中,味道出奇的香。

“就是你了。”擦着嘴,管家捂着火热的胃心满意足。

说着他想到一事:“林主簿是北方人,也是镇上走出去的人物。”

没想到这丫头瘦巴巴的,竟然有这手艺。席面没问题,管家悬着的这颗心顿时就放下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搞砸了,大奶奶员外那边你自己去给大奶奶泻火!”

安琳琅点点头:“自然。”

到手的差事就这么一碗粉的功夫换了人,方家大房的婆媳俩顿时就不干了。

方伍氏在方家村横习惯了,当下就想闹。但管家是谁?他管着偌大的王家大宅,难道怕一个乡下婆子?当场就黑了脸,“不想干就滚!大雪天厨子找不到,帮厨难道还找不到?”

“可话不是这么说的啊管家!”方伍氏脸色讪讪,“你方才不是尝过我家媳妇儿做的菜?她手艺好是出了名的,你刚才也说好……”

“我何时说好了?矮子里头拔将军,你媳妇儿做的还没我家婆娘做得好,还想整席面?”管家还头一回遇到这种自说自话的,“你要干干,不干就拉倒!”

婆媳俩没想到会被管家这一顿奚落,后头的话都噎到喉咙里,憋得脸都青了。

管家见后头几个人鬼鬼祟祟,想到方婆子出的那事儿。怕这些个乡巴佬给他背地里折腾,把这小姑娘又给折腾出个三长两短,没人整席面。

当即眯着眼警告:“我丑话说在前头,今日这席面是整给县里的贵人吃的。你们那点糊弄乡下人的本事就别拿台面上来献丑了!告诉你们,要是惹恼了贵人,谁也救不了你!今儿这席面就给这姑娘做,谁再敢背后搞小动作,你们都给我扔出去!”

安琳琅冷眼看着,从菜篮子里拿出一条里脊肉。

北方人口味重,安琳琅打算做东北菜。她虽然是做川菜出名,却也不是旁的菜系不会。安家菜就是偏江浙菜和徽菜,她做菜的基本功可是从小练出来的。

八大菜系,都有涉猎。

为了宴请林主簿,王家从乡下收上来好些野物,还有一些山菌子。小鸡炖蘑菇,再东北一道名菜,锅包肉。溜肉段,地三鲜。这些个菜色虽说后世的饭桌上人人都吃惯了,其实这年代还没有。锅包肉是光绪年间创自哈尔滨道台府府尹杜学瀛厨师郑兴文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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