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玛姐姐曾经说,所谓圣者,就是把“整个世界的责任”扛在自己肩膀上的人;而圣骑士,就是将“为整个世界战斗”当作自己义务的人。
我因此崇拜圣者和圣骑士,尼亚则因此讨厌他们。雷撒尔对此的评价是:因为我懒惰,而尼亚骄傲。
那时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因此我问他,他怎么看待圣者和圣骑士。他笑了,这样回答我:
“我曾经以自己是圣骑士而骄傲,因为我是为整个世界和所有人战斗。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真是十分愚蠢。”
“那现在呢?”
雷撒尔沉默下来,左手无意识的抚摸着盾牌上的装饰——那是七只黑色的飞鸟,象征人类的七原罪。许久,他神情古怪地回答道:
“我有罪。但吾主并不在意。”
——摘自克雷丝·罗加《旅行随笔(残卷)》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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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商队分开之后,我们请了个当地的向导。他带着我们抵达了一个名为鲁特的小市镇,并指点我们如何找下一段旅途的领路人。
然后,趁着清晨的凉意还没有被烈日取代,我们匆匆赶去市集,购买一些补给品。
唔,其实主要是雷撒尔和我在买东西。
这个状况仔细想想有点好笑。
雷撒尔不许乌鸦远离自己的视线。乌鸦死活都要黏在尼亚。结果,尼亚原本好像打算一个人“消失”一下,结果就只能和其他人一起行动了。
最初没什么好说的,后来,我被一个铺子里售卖的商品吸引了注意。以前就曾经听雷撒尔赞叹过东方人的创造力,亲眼目睹他们制作的工艺品和黄金宝石首饰,才真正明白他们的奇思妙想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尼亚迪斯尼亚迪斯!”
乌鸦也看到了那些首饰,惊讶又欢快地大声叫着死灵巫师的名字。她连蹦带跳地冲进店铺,整个儿身子都快扑在展示架上了。店里的人先是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发现她其实很有分寸,于是就停在她附近看着她。
我忍不住也进去看了一圈。
当然,最后,我们一样都没买。
买不起。
但是,有一件头饰实在太中我的意了!
艳丽璀璨的红宝石镶嵌在花样精美的黄金底座上,彼此交相辉映。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宝石里面就仿佛有点点光辉闪耀跳跃,非常动人。
不过,话说回来,那么繁复的头饰,要真戴上那个,我恐怕连路都不会走了。
这么一走神,我不小心就和一个青年人撞了个正着。青年冷着脸瞪着我,吓得我慌忙道歉。而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抓住我的手,紧接着我眼前一花,周围的景色突然全变了。随后,还没等我回过神,一只强壮有力的胳膊从背后拦腰将我抱住,同时另一只手将浸透了某种液体的布块牢牢地捂住我的口鼻。
冰封装甲在第一时间环绕我的身体出现,可身后那人却只是闷哼了一声,没有松手。我想施展威力更为强大的法术,可是……意识急速涣散,我的精神力甚至无法再集中法力。很快,可能只有一个呼吸那么短暂的时间,我就彻底沉入黑暗,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横着捆绑在骆驼背上。因为是面朝下,所以无法避免的闻到这种牲畜难闻的皮毛臭味。后背被阳光烤得火辣辣的,眼睛也被沙子反射的光弄得十分不舒服。哪个傻瓜居然大白天在沙漠赶路?这样想着,我动了动,背上立刻被狠狠敲了一棍,接着头顶方向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现在有感觉了吧?”
神志逐渐清醒的结果就是感到背上钻心的痛,肩胛骨就像被砸碎了似的。该死,他肯定打了我不止一下!
“让她坐起来。”嘶哑的声音继续说,“我还不想她现在死。”
我愣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无以伦比的荒谬感——我居然还有这样的仇人吗?
这时,骆驼曲下膝盖跪在地上。接着,感觉到脚踝处的绳索被割断,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翻转过来,帮着我侧坐在沙漠之舟背上。我自然而然地偏头看过去,进入视野的是一个体格健壮但是脸容憔悴的男性。他和我对视的瞬间就回避开目光,重新爬上骆驼背。
我的双手被反捆在身后。骆驼重新站起来时,我完全没法保持住平衡,靠那个陌生男性张开手臂揽住才没掉下去。
不喜欢!
一瞬间,从心底里涌上来难以名状的厌恶,我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就想施展冰封装甲。
一道闪电准确地击中我的肩膀,痛得我失声惨叫,同时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抽搐。
“你最好什么也别做。”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我僵硬地仰起头,看向嘶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匹骆驼与我这匹并排行进。骆驼上有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沟壑纵横的面皮让我想起森林里某些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树皮。
“你是谁?”我问。
“阿姆斯。”老家伙的喉咙里发出锯子摩擦金属似的咯咯声,“雷霆之侍,阿姆斯。”
没听过。
我的表情泄露出我的想法,结果招来了老家伙没头没脑地一顿棍击。
我想都没想就爆发出霜之新星。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准确地落到我身上,痛得我失声惨叫,身体痉挛似的抽搐颤动。
更糟糕的是,那个健壮男性因为我的霜之新星而暂时僵直不能动弹,而可怜的骆驼被冰霜和闪电吓得嘶声怪叫,拔腿狂奔。剧烈的颠簸让我和那个男性无法保持平衡,接连从鞍座上摔了下去。
老家伙又发出那种刺耳的咯咯声——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这是在笑。然后,他举起法杖,释放出一道连锁闪电——蓝白色的电弧跳跃着落到我周围,将大片大片砂砾熔化成一团团形状诡异的焦黑物体。
我立刻放弃了和他拼斗的想法。
他比我厉害多了。
而且,他对法力的控制也比我强。之前打在我身上的魔法实际上只是警告。证据就是,那么多闪电直接命中我居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伤害,身体渐渐地在恢复知觉,窒息一样的疼痛也在慢慢缓和。
那个健壮男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拽着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提起来。我勉强稳住身体,极力瞪大眼睛,又用力眨了好几下,努力让眼泪不要流出来。
然而,没人在意。
那个老家伙驱使着骆驼再次前进。健壮男子推了我一把,让我跟着走。
刚开始,我还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着雷撒尔他们现在是什么状况,想着自己有没有办法逃脱,想着自己的冰霜魔法和老家伙的闪电魔法。然而,过不了多久,我就什么都没法想了。热,渴,累。就像那时候在雪原上一样。一步,一步,下一步。呆滞麻木地向前移动。
不知道走了多久。
太阳越来越明亮,温度也越来越高。老家伙仰起头看了看天空,终于停下来,转头叫道:
“达克塔,该你干活了。”
健壮男性声音干哑地应了声“是”,上前几步牵住骆驼的缰绳,往最近的沙丘背阴处走去。
我犹豫了一下,可也只能无奈地迈开步子慢慢跟上。
之后,达克塔从骆驼背上解下卷成一捆的行李,开始铺毯子搭遮阳棚。等做完这一切,老家伙才将水袋递给他,允许他喝两口水。
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偏开脸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对自己的随侍都那么苛刻,老东西绝对不会给我水喝。至少,不是现在。
结果,就如我猜测的,老家伙完全当我不存在,提着水袋占据了最舒服的位置。然后,达克塔拽着我缩到遮阳棚的另一边,尽可能地远离前者。
虽说这样也仅仅是间隔了两三英尺,多少也能让我放松一点点。
因为热和干渴,刚开始我毫无睡意。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陷入接近昏睡的迷糊状态。我好像是睡着了,可好像又是睁着眼睛。视野中明晃晃的是沙子是光或者是幻觉。有什么飘来飘去我想抓又抓不住,耳边似乎谁在喊叫,像是来自梦里,又像是来自现实。
直到某一刻,突然惊醒过来。
我愣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醒了,随后注意到那个叫做达克塔的健壮男子不在我旁边,而是半跪在简陋的遮阳棚外面一动不动。
习惯性地张嘴想询问,紧接着想起自己的处境,禁不住自嘲的“哈”了一声,翻滚着“钻”出棚子。还没等我曲起双腿让自己坐起来,就听见连锁闪电在空气中肆意跳跃的熟悉声音。一瞬间,我也顾不得站起来了,拼命扭转身体和脖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随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我看到了谁!
雷撒尔?!
不不不,现在不是思考他追到我们的,现在重要的是……
我慌慌张张地扭转身体,将就着半跪在地上。虽然这个样子不太习惯,但施展魔法……捆住手脚对法师来说毫无意义!
趁着达克塔还在发愣,一个冰弹魔法再加一个闪电魔法,先把他击晕了再说。
感谢之前尼亚强迫我练习控制力。我不想杀人,这和杀魔怪完全两回事。
解决了身边的麻烦,我再次将注意力投注到雷撒尔那边,瞬间被吓了一大跳:
而战况看起来对圣骑士很不利!
那个老家伙,应该就是雷撒尔以前对我和尼亚讲过的那种、很擅长战斗的施法者。他一点都不慌乱,用可怕的闪电和连锁闪电攻击并迫使雷撒尔远离自身。而且,脚底下的沙子还严重妨碍了圣骑士的速度。
必须让那个该死的老家伙停下来!
闪电?不,还是冰吧!我更擅长冰的魔法。
元素的精灵……冰的精灵……我知道你们在……你们一直都在,无论我能否看见……
耳边仿佛听见阵阵欣喜的呼喊,炎热和饥渴竟暂时感觉不到了。法力在我身体里流动、翻腾,凝聚。我第一次感觉到魔法的美妙。它们并不曾被“撕裂”,也绝不是一度消亡。它们喜欢魔法,它们喜欢变化,它们希望变成实质在这个世界绚烂绽放。
冰暴(Ice Blast)!
老家伙大概太专注和雷撒尔的战斗,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第一个法术就打中了他。虽然不是命中要害,可冰霜的力量让他左边肩膀瞬间结冰。而我因为担心打偏,所以照尼亚教我的在某个范围内一口气释放了好多次冰风暴魔法。于是,结果那老家伙差不多整个人都冻在冰霜里了!
女神在上!
我兴奋地差点叫出来。
雷撒尔趁机冲到了老家伙跟前。
然而,就在圣骑士挥剑劈砍的瞬间,“冰雕”忽地移动了位置!
传送术(Teleport)!
我的心里陡然浮现出这个魔法。
但是!“冰结”的时候他怎么能施展法术?
不对,是“冰结”的效果已经消失了。
怎么这么快?
而且,他似乎完全没受伤?
一瞬间,那个晚上曾经感受过的无力和绝望陡然从记忆深处喷涌出来。等看到那老家伙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在更接近我的位置时,恐惧感顿时占据了我所有思绪。
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胡乱施展法术,紧接着又拼命控制住自己。
我不是一个人。
那时候有玛雅。
现在,有雷撒尔!
只要让他停下来,哪怕不到一秒钟!
霜之新星以我为中心肆意炸裂。
毫不意外的,那老家伙又被冻住了。
可是,真的非常短暂。晶莹的冰壳几乎刚凝结就碎裂了,包裹在里面的老家伙就又恢复了自由。
然而,就在这时,老家伙却突然惨叫了一声,接连施展了两三次传送术远离了我们。他反手摸了摸自己脊背,迟疑了一秒钟,再次施展传送术,逃走了。
逃、逃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老家伙消失的方向,一时间都没法相信自己眼睛所见到的事情。
这时,砂砾滑动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转头看向朝我走来的圣骑士,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一时间失去了声音。
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
遮阳的东方式白袍可能早在发生战斗之前就被他脱掉了,曾经出现的伤口已经因为祈祷灵光而愈合不见,可残余的污血却把砂砾黏在了皮肤上。贴身的短衣上也到处都是沙子,头发上也是。
不过,此时此地没办法好好的清理。我看着圣骑士他胡乱地拍打了几下,随后就放弃了。
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眼睛里却酸酸的。
雷撒尔像是愣了一下,也弯起嘴角笑了。他扶着我的胳膊帮我站起身,然后用长剑割断了捆绑我双手的绳索。
我慢慢地活动着又麻又痛的胳膊,刚想问他怎么能在茫茫沙漠里追上我们时,就被他的提问给打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摇头,下意识地看向昏迷过去的那个健壮男性。
雷撒尔像是叹气似的呼出一口气,蹲下身把达克塔弄醒。
之后发生的状况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达克塔睁开眼睛看到雷撒尔之后,先是愣了愣,紧接着吓得脸色都变了。他连滚带爬地逃开了好几步远,随后又仿佛意识到什么而停了下来,一脸惶恐地望着圣骑士,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雷撒尔似乎也被达克塔的举动惊呆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你追随、‘那个法师’?”
达克塔立刻用力摇头。随后,他扑到在地,结结巴巴地陈述了往事。他太慌张了,句子断裂,又说得颠三倒四。雷撒尔不得不多次打断他,帮他整理思路。
原来,达克塔和另一个男性谢伊,以前跟我、玛雅做过一段时间冒险伙伴。
我瞬间想起了那个夜晚,想起了那让我战栗和厌恶的肢体接触。
当时,达克塔什么也没做就逃走了。
他说,他和谢伊只是普通交情,他从没想过要找玛雅报仇。那天之后,他继续到处游荡,也有过其他临时伙伴。然后有一天,阿姆斯那个老家伙找到了他——算算时间,差不多是我和玛雅遇上雷撒尔的时候。
阿姆斯是谢伊的爷爷。
达克塔不知道前者怎么知道谢伊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找到自己的。他不自觉地重复着阿姆斯恐怖和残忍,光是听着他断断续续的描述,我都忍不住头皮发麻。总之,并非自愿的,达克塔把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阿姆斯,并且成了阿姆斯的仆从。
最后,达克塔不再嘶哑着嗓子喋喋不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死掉了一样。
他害怕阿姆斯那个老家伙,可是,他也同样畏惧圣骑士。
稍微想想我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正因为明白了,心情变得愈发沉闷。
雷撒尔一时间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圣骑士无声地叹了口气,表情微妙地说道:
“你有罪,但罪不至死。”
达克塔整个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瘫软在地。一会儿,他肩膀微微抽动,仿佛在哭嚎,但既没有声音,大概也没有泪水。
我转头看向雷撒尔,心里却不自禁地浮现出另外一幅场景:
身披银白铠甲的圣骑士高高地举起武器,毫不留情地斩下一颗又一颗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