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圣诞节那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之后的几天都是大晴天,温度却不高。北京的冬季冷冽干燥,寒风刺骨,清晨零下九度的气温让起床成为一件困难的事。
简灵早上被闹铃吵醒,手伸出被子摸到手机关了,倒头继续睡,并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脑袋。
过了五分钟,第二个闹铃准时响起来,简灵感觉自己在这样短暂的五分钟时间里眯了一小觉,陡然被惊醒,再次伸手关掉。
反复三次后,她才不疾不徐地爬起来穿衣服,摸索到遥控器打开窗帘,外面是雾霭沉沉的天色,不知是要下雪还是要下雨。
简灵打了个绵长的哈欠,拖着慵懒的步子到卫生间洗漱,近期赶策划案忙得不可开交,她的作息又紊乱了。
以前是小组作业,一个组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分工,尚且忙碌。现在是个人出策划,为期半个月,之后通过开会公开比稿,不管是时间还是精力都更为紧张。
简灵都被自己陀螺一样不停歇的精神感动了,遥想当初,她还是一只无忧无虑、不知工作为何物的米虫。
“唉……”
简灵拖着长长的音调叹口气,洗了把脸,人精神了点,下楼吃早餐。
距离比稿还有几天时间,她策划案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天需要再完善一下,不能松懈。
吃了口三明治,桌上的手机响起来,是视频通话邀请,简灵点了接通,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妈妈,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
镜头里,叶娴心穿着灰紫色的紧身瑜伽服,四十多岁仍旧保持着纤细的身材。显然她早就起来并且做完了一组瑜伽动作,额头和脖子上都是细汗。
“在吃早餐呀?”叶娴心盘腿坐在瑜伽垫上,气喘不匀,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毛巾擦汗,说起正事,“今天晚上加班吗?陪妈妈去一位阿姨家里做客好不好?”
母女俩的性格其实很像,央求人的时候习惯带着点撒娇的语气,“好不好”“行不行”这类的问话,很难让人拒绝。
简灵又咬了口三明治,碎屑掉在面前的餐碟里,她抹了下嘴角,细嚼慢咽,顺便思考怎么拒绝。
她不想去陌生的阿姨家里做客,倒不是会怯场,而是她近几天有点疲劳,下班后只想早点回家休息。
叶娴心瞅着她似蹙非蹙的眉心,便猜到她要说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还要你去相亲吧?你放心,就是单纯陪我走走人家。再说,那位阿姨的儿子都有女朋友了,你也有了男朋友,妈妈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
“不是顾虑这个。”她当然清楚叶娴心不会明知她有男朋友还给她介绍对象,“我今晚确实不加班,但我想睡觉,这几天都没睡好觉。”
“这样啊……”如果是这样,叶娴心就不知道怎么说了,默了片刻,决定以她的身体为重,“那你就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吧,我一个人过去。唉,就是那位阿姨之前说过想见见你,你要是不来,我得想个像样的理由给人家说清楚。”
简灵不止一次听叶娴心提起那位志趣相投的阿姨,此刻听着她遗憾的语气,于心不忍,便改了口:“好吧好吧,我陪你去。”
叶娴心眼底闪过喜悦:“真的?”
简灵:“嗯,前段时间忙,接下来不怎么忙了,有的是时间补觉。”
叶娴心满心欢喜,让简灵下班前发条消息,她让司机到公司去接她,免得她还要自己打车。
——
下午,简灵忙完手上的事情准时下班,第一个走出策划部,乘电梯下楼。司机已经在公司正门一侧的路边等着,跟以前一样的位置。
今天刮了很大的北风,一出门额前的刘海就全数吹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简灵扯高了围巾,蒙住半张脸,一手按住刘海,低着头逆风往前走。
包里的手机振动一声,她脚步微顿,翻出手机,屏幕亮起来,程知栩的消息映入视线。
橙汁:“还没下班?”
简灵边走边垂下视线打字,余光注意着前面的路,想起自己还没跟他报备晚上不和他一起回家。
掌上明猪:“我今晚要去一位阿姨家做客,不能跟你一起了。”后面添加了一个表示郁闷的小表情。
程知栩看着那个小表情,倒是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致——郁闷。
她这段时间忙得飞起,中午偶尔上来陪他吃顿饭。至于晚饭,他都不愿回想,自从叶归舟撞破他们之间的事,便隔三差五打来视频“查岗”,不许他住在简灵那处公寓。
叶归舟常用的说辞就是:“我也不想管你们情侣之间的事,没那个闲心。只不过你们订婚宴没办,名不正言不顺,住在一起不合适,万一闹出点意外……”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程知栩作为男人都懂。
没经历过那回事儿也就算了,给他尝了滋味又剥夺,程知栩夜里睡醒都会胡思乱想,觉得黑夜格外漫长,没滋没味的。
程知栩好不容易逮着叶归舟去国外找老婆的机会,因为两边有时差,他不可能再打来视频查他,他就可以和简灵好好温存,偏偏她还有事。
橙汁:“那好吧,你注意安全。”
简灵坐上车,手规矩地搭在膝盖上,恰逢晚高峰,车子走走停停,晃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我妈已经过去了吗?”她打起精神问司机,有点担心万一妈妈没到,她一个人贸然进别人家多不好意思。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下午两三点钟就过去了,说是要跟谁学做点心。”
简灵放心了,导航提醒快到目的地时,她从包里掏出镜子检查妆容,捋了捋有点乱的刘海,又用手指轻轻拨了拨,营造出“空气感”。
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车里暖气有点高,前面敞开了,露出里面鹅黄色的长绒毛衣,皮肤本就白,不需要什么颜色来衬托就很好看。
十分钟后,住宅初见轮廓。
简灵透过车窗看去,眼前是独立的宅院,三层楼,外观有些仿古风,庭院中一条主干道直通正厅,两边种植了不少有些年头的高大树木,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曳,一些低矮的绿植不堪摧残,被吹得张牙舞爪。
简灵下了车,站在门外摁响了门铃。
须臾,面前厚重的红褐色大门打开,一个穿着棕色开衫毛衣的保姆站在门里,笑语相迎:“是简小姐吧?快进来。”
简灵微笑着说是,一脚踏进门内的地垫,便听到客厅里有女人的欢笑声传来,自己妈妈那声音真是爽朗得想听不出来都不行。
保姆阿姨从鞋柜里拆出一双新拖鞋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换了鞋进去。
“灵灵来了,快过来。”叶娴心听到声音回头,眼睛里笑意弥漫,朝她招了招手。
有母上大人在,简灵不至于拘谨,大大方方走过去。
白瓷茶几上铺了餐布,上面放着一壶正煮得咕噜咕噜的香茶,旁边有切好的水果和精致的点心,正中间一捧鲜艳的蓝紫色绣球花。满室温暖,香气宜人。
叶娴心的旁边坐着一位优雅端方的妇人,乌黑卷发挽了个低低的髻,斜插一枚精巧的翡翠发梳,目光温柔,笑盈盈的。
叶娴心拉着简灵的手给她介绍:“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程阿姨。”她转过头,对郁织锦说,“这是我女儿,简灵,去年刚毕业。”
简灵低眉敛目,脆生生打了个招呼:“程阿姨好。”
郁织锦打量着她,心生欢喜,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亲自端来烤制的糕点给她吃:“听你妈妈说,你交男朋友了?”
简灵瞅了一眼叶娴心,略带不满,她怎么逢人就说这件事。程阿姨问到这个,她又不好不回答,只能如实说:“嗯。”
郁织锦心里感叹着可惜,之前听叶娴心说起家里的女儿,她就想着给自己做儿媳妇挺好的,谁知道还没介绍两个小辈互相认识,他们就各自有了对象。
再提起这事儿,对她儿子的女朋友不公平,郁织锦打消那点心思,转移了话题:“工作忙不忙?瞧着你没睡好的样子。”
简灵吃着甜而不腻的糕点,心里想的是妈妈说得对,这位阿姨确实人美性格温柔,心肠也好。
“临近年关是会比平时忙很多,过段时间就好了。”
“唉,小女孩还是要仔细身体,别太累着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爱惜,等将来后悔就晚了。”郁织锦拍拍她手背,嘴里说着体己话,顺手给她倒了杯热茶。
叶娴心附和:“说她她都不听的,两个月前还在吃药调理身体呢,现在停药了又不当回事了。”
简灵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郁织锦笑:“再怎么样,女儿就是听话些,贴心些,哪儿像我家那个,每次三请四请都不乐意回家。上次大晚上跑回来,直接通知一声有女朋友了,第二天早上就走了,这又隔了好些天没回来,连个电话也不打。他还说要带女朋友回来见我呢,等了这么久,人影都没见着半个。”
简灵静静地听着,只觉得程阿姨说话的腔调有趣,抱怨的语气中杂揉着几分愉快,似嗔非嗔的。
叶娴心:“你呀,就别抱怨了,这个年纪的男人哪个不是这样,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忙些是理所当然的。他要是不上进,你才应该着急。”
郁织锦:“我还是喜欢女儿,女儿好,贴心小棉袄。”
叶娴心叹息一声:“也不省心。”
郁织锦笑起来。
两人的声音都很好听,你一言我一语,生动极了。简灵起初听得认真,后来实在是困得撑不住,手里捧着杯热茶没喝,微垂着脑袋,一下一下点着头打瞌睡。
聊到各自的家事,郁织锦说道:“我先生加入了那个什么书法协会,最近老是往那儿跑,晚上就我们几个吃……”
话没说完,余光里什么东西栽倒下来,郁织锦条件反射伸手托起,简灵软乎乎的脸颊砸上她掌心,一下子惊醒了,眼神茫然。
郁织锦顺着捏捏她的脸,笑得不能自已:“是不是困了?”
叶娴心扶额,有些无语:“这孩子,正说着话也能睡着。”
毕竟与程阿姨不熟,简灵性格再直爽率真,也认为在别人说话时睡着太失礼了。她双颊羞红,放下茶杯,手掌挡住半张脸,小声解释:“我这几天忙着赶策划案,太困了。”
郁织锦抚摸了下她的后脑勺,宽容道:“没事的。”她看了眼钟表,喊了阿姨过来,问什么时候能用餐,一听还得一个多小时,便做主道,“去楼上客房睡一会儿吧,晚饭好了我叫你,看你困的,双眼皮都成三眼皮了。”她说完又忍不住笑,掩着唇,眼睛都是弯的。
简灵还未出声拒绝,叶娴心就忙不迭说:“哪里有在别人家睡觉的道理,不用了,就让她坐这儿打瞌睡。”
郁织锦佯装动怒:“见外了不是?”
叶娴心词穷,旁边阿姨颇有眼力见地接了话:“我带简小姐过去吧。不过……客房备用的床品都拆下来清洗了,天气不好还没晾晒干透。”
简灵正要说算了,到嘴边的话再一次被人截住,郁织锦拍板:“那就让灵灵睡阿栩的房间,反正他也不回来住。”
阿许?是程阿姨的儿子,还是她家里别的什么人?
简灵心下抗拒,阿姨就笑着拉起她的手,她求救般看向叶娴心。叶娴心顿了两秒,索性不计较那么多了:“既然你程阿姨都说了,那你就去睡会儿吧,以后可不许再熬夜缺觉了。”
简灵半推半就上了楼,左拐第一间房,阿姨替她推开了房门,站在门口没进去,看着简灵的脸欲言又止,可能是想叮嘱什么,最后出于礼数没开口,只说:“简小姐休息吧,到饭点了我叫你。”
简灵硬着头皮进了房间,四下扫视一圈,一看就是男人的卧室。深色系的家具装饰,以简洁大方为主,乍一看单调得很,没一丝人气,与程知栩的品位一般无二。
她不敢乱动乱摸,站在那里踌躇许久,看着不远处那张墨蓝色的大床,不知该不该躺上去。
杵着当了一会儿木头人,简灵困得头都疼了,最终没能忍住那张大床的诱惑,踢掉拖鞋爬了上去。
鼻尖挨到枕头的那一瞬,她猛然一顿,小心翼翼趴在上面深深地嗅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股味道好熟悉。
被子也是相同的味道,不是单纯的洗衣液清香,是特殊的味道,一时形容不上来。
简灵满脑子疑问,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可能是周围的环境让她感到安心舒适,困意来得格外汹涌。
她将将睡了半个小时,楼下客厅就再次传来门铃声。
阿姨擦干净手从厨房出去,打开门,一阵寒风吹进来,卷着片片雪花扑在脸上,叫人眼睛都睁不开,定了定神打眼一瞧,竟然是程知栩。
“大少爷回来了!快进来,外面冷着呢。”阿姨一脸喜色,招呼他进门。
程知栩进门换了鞋,注意到客厅里的女客,神色陡然一惊。如果没认错的话,眼前这位是简灵的母亲?
他在叶归舟的婚礼上见过简妈妈一面,因为那时并未挑明与简灵的关系,他就没贸然过去打扰二老。
程知栩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自己家,很快收敛神色,疾步走上前去,微躬着身打招呼:“简阿姨好,初次见面,我是程知栩。”
叶娴心着实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啊”了一声。
边上,郁织锦一脸震惊:“我还没给你介绍,你怎么知道这位是简太太?”
程知栩声线润朗:“在叶归舟的婚礼上见过。”
叶娴心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好像有点眼熟。她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一时间没想起来。叶归舟婚礼当天的宾客多不胜数,不少生意场上的人她都没见过,兴许他就是其中一员,她那日略略扫过一眼?只能这么想了。
叶娴心:“原来如此。”
她仍觉得有哪里不对,一边回想,一边用考量的眼神看着程知栩。男人身形挺拔,身上穿着的黑色大衣挺括,衬得肩背宽厚,气质卓然。相貌就更不用说了,不需细看,一打眼就是五官端正、英俊逼人。说话间礼数也周到,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婿人选……
算了,女儿已经有男朋友了,不能多想。
程知栩思考片刻,以为叶娴心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简灵已经跟她详细说了自己的情况,她上门考察来了。
程知栩风尘仆仆,裹着一身的冰雪寒气,坐了没多久就起身恭敬道:“简阿姨,我上楼换身衣服再过来陪您聊天。”
叶娴心被这般热情的态度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讷讷地回:“好。”
程知栩得了应允,轻轻颔首,提步上楼。
说实话,郁织锦比叶娴心还要迷惑,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以往家里要是来了女客,他顶多不失礼数地过来打声招呼,继而避到书房不出来,什么时候这么热络,还要换身衣服过来陪着聊天?
太奇怪了。
沉默半晌,郁织锦还是想不通,喃喃道:“见鬼了……”
阿姨重新进了厨房,刚准备拿刀切菜,想到什么匆匆折回来,手指着楼上:“简小姐在大少爷的房间里休息,我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