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色渐暗,承德殿的宫宴如期进行。
太后、皇帝并谢皇后高座首位,其余人等则各安其座,一边是以燕亲王季英为首的皇亲国戚,一边则是以宰相为首的勋贵臣子。
本朝宰辅三位,隐隐以信国公杨霖为首,其次是苏奕、苏襄的父亲苏怀远,还有一位则是陆相陆鸿。陆家也是近年来崛起的家族,论到底蕴实力,虽比不上苏杨两家,但陆相公依旧存在感十足,因为只有他敢在杨霖和苏怀远政见相悖时站出来,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令人高看。
如今三家比邻而坐,叩礼赐酒等一系列流程后,殿内上歌舞,杨缱则再次和苏夜凑到了一起。
“你家小五没事了吧?”两人悄咪咪地咬起了耳朵。
杨缱摇头,“还没醒呢。”
苏夜吓了一跳,“这般严重?”
“……”杨缱闭口不语。
总不能说她家小弟正在太医院呼呼大睡吧?小孟着实胆大,对着太子殿下也敢信口开河,若非他医术过人,不知怎么成功瞒天过海,否则这一关还真不好过。
“你也是,胆子忒大了些,先前若非景小王爷拦着,你是不是要跟人打起来?”想起自己这位刚认识的好友在牡丹园的壮举,苏三小姐浑身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太帅了。
提到此事,杨缱脸色微红,“哪有。”
苏夜大大咧咧,压根没瞧见她的不对,“不过真没看出来啊,你倒是和对面那位交情不浅?”
她意有所指,杨缱忍不住跟着抬眼,目光正落到对面季景西身上。对方上一秒还在和七殿下交谈,下一秒却突然感觉到什么,敏锐地回过头。
杨缱顿时垂下眸子,轻轻在苏夜胳膊上掐了一下,“瞎说什么!”
苏夜呲牙咧嘴,“我哪有!是谁被拉走……”
生怕她乱说,杨缱连忙捂她的嘴,苏夜也不甘示弱伸手挠她,两人顿时闹作一团。
对面,季景西好笑地收回目光,转头便对上了狐疑望着他的季珏,“你看谁呢?”
“关你何事?”景西挑眉。
季珏扫了一眼对面,“襄表妹?陆卿羽?总不会是缱妹妹吧?”
……怎么就不能是了!
小王爷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把对面人全点一遍?”
“别的你认识吗?”七殿下严重怀疑。
他方才说的三人,从前都在南苑书房,那时加上靖阳皇姐,南苑笼统就这么四个女子,一个公主,三个宰辅之女,至于其他人……兴许景西还真不认识。
他这位堂弟,宁愿去明月楼听幽梦弹琴,都不愿正眼看一看其他贵女,明明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却仿佛根本没当回事。
“不过我可是听说了,”季珏悄声道,“父皇好像不准备让咱们再清闲下去了。”
“哦。”季景西懒洋洋地抬眼皮,“皇伯父打算把我扔哪?礼部?工部?总不至宗正司吧?”
他随口说了三处,却也不是信口开河。礼部乃苏相苏怀远主掌,工部则是陆相陆鸿,宗正司向来是皇家内务处,如今名义上的主掌是他父王,实际则是一位皇叔祖在主事。
苏怀远是他舅舅,陆鸿虽出身世族,陆家却还算亲近皇家,宗正司更不用提,无论季景西是去这三处哪里,都不会有人为难于他,倒是很适合历练。
季珏怔了怔,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下,“谁说这个了!”
季景西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然呢?不过我说季珏,从前五哥不在,你还算自由,如今五哥游历回来了,你再不领个职,说不过去了吧?”
五皇子季琤三年前出京游历,六皇子早早便跟着太子做事,季珏从前以“五哥都不急,我也要玩两年”为由,浪的飞起,如今却是不好再用这个理由。
“别说了。”季珏顿时头疼。
父皇一天不给他们这帮到了年纪的皇子封王划地,他们就得一天待在京里,季珏的毕生梦想就是和他二哥四哥一样在封地自由自在,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老五出去游历的缘故,生生让这事压了几年,而他们父皇,就跟忘了一样。
季景西笑了一声,顺势将话题转开。
人人都觉得他和杨缱不可能,放在从前,季景西听到这样的言论也不过一笑置之,可到了现在,再听就有些扎耳了。
季珏说的没错,皇上是真不打算让他们闲着了,成家立业,一个个来。
忍不住按上还在发疼的胸口,季景西垂下的眼眸里渐渐显出了厉色。
先是父王,再是杨绪尘,如今季珏也不看好……虽然早就知道他想做的事、想要的人都很难成功,但一个两个都这般泄他的气,饶是季景西再有信心,这会也有些难受。
宫宴进行到一半,到了唱礼环节,各家的礼都早早过了礼部,可该有的程序还是要有一遭。
燕亲王送了自家大哥一幅亲手画的山水画;已经出嫁的平阳长公主则和驸马携手呈上了他们亲自搜集的万民赞词,得到了皇帝的大加赞赏;太子殿下送了一座金身,雕工了得,栩栩如生,极为用心,其余皇子公主们也都奉上他们精心准备的寿礼。
到了季景西,则是一只上好的紫毫笔并一枚南海硫玉佩。
皇帝看到紫毫笔就忍不住抽嘴角,倒是硫玉佩这等辟邪去灾、强身健体的宝物让他略感欣慰,明白这小子还是用了心的,“不要忘了你皇祖母。”
“您放心吧,”季景西笑道,“早就给祖母她老人家送去了。”
太后笑着点头,望向他的目光慈爱至极,“景儿乖着呢,伤势一好便来请安了。”
提到“伤势”,皇帝干笑了两声,回头就瞪了季景西一眼,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乖巧的很。
“朕瞧着你伤势大好,可涨教训了?”看不得他这副样子,皇帝忍不住敲打了两下。
“涨了涨了。”季景西连忙开口。
皇帝满意点头,“朕听说,你前阵子得了幅好字?”
话音一落,下座的杨缱顿时脊背一僵。一旁的杨绪尘低低笑了一声,信国公则直接端起酒盏,若无其事地喝起了酒。
季景西强忍住回望信国公府方向的冲动,嬉皮笑脸道,“是得了,只不过还没暖暖手,就成别人的了。”
“哦?”皇帝挑眉,“谁还能从你这个小霸王手里抢东西?”
季景西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尖,“唔,下棋输给尘世子了。”
话音落,承德殿内所有目光都聚在杨绪尘身上,后者不紧不慢起身,宠辱不惊地朝皇上施礼。
皇帝顿时大笑,“不错不错,总算还有能制住你的。来人,赏尘世子!”
杨绪尘平白无故得了赏,出列叩首谢恩。季景西没有不着调地乱说话,也让杨缱大松了口气,其余人等则满是艳羡地望过来。
这家人真是……圣眷浓厚。
“大哥最近跟小王爷下过棋?”杨家老三绪冉低低问道。
二公子杨绪丰摇摇头,“这得问阿离。”
“上次去表姨家的时候。”杨缱顺口接话。
“那敢情好,回头我也找小王爷杀两盘。”杨绪冉笑,“他好东西多着呢。”
“三哥想赢什么?”六小姐杨绾也凑过来。
“我听说,裴小侯爷的玉骨扇到小王爷手里了,小妹想看看么?”杨绪冉意有所指。
杨绾眼睛发亮地点头。
兄妹几人凑在一起说小话,被信国公轻飘飘一扫,顿时一个个又正襟危坐。
庭间,季景西故作不满,“皇伯父,我是您亲侄子啊,输了字就算了,您怎的还赏我对手?这不偏心吗?尘世子是什么棋艺,我什么水平,输给他太正常了!”
一旁听着的燕亲王顿时笑出声,“皇兄,这逆子是心气不顺,觉得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来您这讨损失了,您甭理他。”
老皇帝赞同地点点头,望向杨绪尘,“绪尘,朕准你多赢他几次,最好掏空他的小金库,兴许多输两回,他就能好好进学了。”
季景西:“……”
杨绪尘面上挂着淡笑,咳了一声,拱手,“臣遵旨。”
“我说杨绪尘,你太嚣张了啊!”季景西怒。
“君有命,不敢不从。”杨绪尘面不改色。
“……”
话音落,整个承德殿处处传来笑声。太后娘娘在座上笑得直拍心口,就连向来冷漠的谢皇后眼底都软和下来,季珏更是直接笑倒在了五殿下肩上,一时间气氛空前轻松。
……这才是真彩衣娱亲,牺牲大了。
被群嘲的景小王爷狠狠瞪了尘世子一眼,抽着嘴角回到自家父王身边,没好气地踢了季珏一脚,后者笑得不行,连连讨饶,好半晌才把人哄得脸色好转。
闷声不响地捏了块点心塞嘴里,季景西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杨缱,后者眼尾笑意不散,殷红的唇弯出了一抹极好看的弧度,从这个方向望过去,美得如同画中仙。
她就那般闲适地坐着,穿着一身县君品装,略施粉黛,正襟危坐,乍一看,和那些有幸入列承德殿的官家女子别无二致,可一眼望去,却又只能看见她,目光所及之处,再无旁人。
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惊心动魄。
季景西眨了眨眼,心情忽然就又好了起来。
……
整个唱礼过程,只有季景西能被皇上留着多说几句,见识到他圣眷多浓后,不少望向燕亲王府的目光都热切起来。
虽然燕亲王远离朝廷没有实权,但架不住儿子受宠啊,这亲王府崛起已是铁板钉钉早晚的事。太子殿下如今地位稳固,为人虽严厉,对手足倒还不错,季景西只要安安分分,至少能荣华到老。
更别说他如今名声不好,顶级豪门世族的小姐们定不会考虑,竞争还不激烈呢。
想明白其中环节,许多人的心思便动了起来。
唱礼继续进行,皇上的封赏也源源不绝,可不知为何,季景西总觉浑身不舒服,坐立不安的,好似被许多人盯着一样。抬头望去,又没发现哪里可疑,想来想去,干脆对燕亲王耳语两句,转身出了承德殿。
刚出去没多久,便在拐角处撞见两人。
一个裴青,一个靖阳。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我是否出现的不是时候?”季景西干巴巴道。
靖阳狠狠瞪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季景西身后便又出现一人。三人齐刷刷望过去,恰对上一脸茫然的杨绪尘。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安静如鸡。
好在杨绪尘很快便调整好了表情,轻咳一声,开口,“你们谁寻我?”
“他!”
“她!”
“不是我!”
三人齐声道。
看着靖阳指季景西,裴青指靖阳,季景西摆手,杨绪尘顿时挑起眉,险些笑出声来。懒得打太极,他直接望向靖阳,“找我何事?”
靖阳公主美眸一睁,“你怎么知道是我?”
尘世子表示他不想阐述理由。
明眼人都看得出裴青和靖阳找杨绪尘有事。既然撞见了,季景西也起了兴趣,四人当即寻了个空无一人的偏殿围圈一坐,听裴青说明缘由。
“……皇上要指婚?”听完,杨绪尘表情古怪,“哪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