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 彼其娘之,汝母俾也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被曹操勒令捆到前线的司马懿,无奈地仰天长叹。

他被直接拔擢到丞相府主簿,可谓是殊荣,但这绝非他的心之所愿。

天下大势,其实已经渐渐明晰。

所有观望中的世家,基本上都看得清楚:曹操仅凭一州半之地,焉能与雄霸六州之地的刘备抗衡?

这位大汉皇叔,几乎是白手起家,凭着一场场传奇版的战役,硬生生打穿半个天下。

当初他潦倒困窘,只能够靠陶谦的收留,才保有徐州那样的四战之地,基本上除了陶家、糜家和陈家等不入流的士族,甚至是商贾,根本无人看好刘备能够成事。

可他依旧打遍天下无敌手。

现在,他已掌控六州,且治理得井井有条,万民归心,其他诸侯们的探子绞尽脑汁也无法煽动他们叛乱。

可谓是铁板一块。

更别提刘备还捣鼓出一堆新鲜玩意儿,尤其是那麦种,大大缓解了中原的粮荒,已成了实打实的顶级政绩,令大汉的所有百姓们都交口称赞,都在找门路获取这一高产麦种。

司马懿经常与父亲司马防谈天说地,议论天下大势。

而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刘备,已是承接了西汉和东汉的天命,必将建立新汉,为汉王朝再续三百年寿元。

尽管说刘备不喜欢世家和门阀,但这又如何?

刘秀当初也不喜盘踞各地的门阀,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接纳。

说白了,想坐稳江山,终归得有门阀来协助统治,不可能纯粹靠一家一姓就能令天下太平。

皇权不下县,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不是说哪个皇帝愿意殚精竭虑地批奏折,便能够改变的。

就像是流水的官员,以及,铁打的胥吏。

哪怕皇朝更迭,新登基的皇帝一样需要委任旧朝的胥吏,来帮助他们治理县城和乡镇的监狱、税收和盐铁等等。

毕竟,除了土生土长的胥吏,谁能去山路十八弯的穷乡僻壤,把税收的粮食统统收缴上来?外地的税官怕是连路都找不到,甚至可能被当地的匪徒直接剿了。就比如曾经有个嚣张的督邮去县城收税,就被名为刘玄德和张翼德的本地人吊起来抽。

司马懿带着麾下的一群丹阳兵,在华容道外的芦苇荡设伏,他们全都将铠甲染黑,扮成山匪,倒是有模有样的。

“唉,丞相……”司马懿一声唏嘘,十分不情愿地蛰伏在芦苇旁,抑制不住地想要干呕。

湿地泥沼的臭味。

以及纷纷扬扬直往鼻孔里钻的芦苇絮。

都令他十分煎熬。

鉴于己方总有士兵打喷嚏,他只得再次下令用打湿的头巾捂住口鼻,勿要发出动静。

“来了!”等待许久后,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终于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登高望远,商队的随行部队仅有三五百人,而他们的商品却足足有上百车。

为首者打着“糜氏商会”的旗帜,因此畅通无阻,基本上没有宵小胆敢动手。

司马懿眯缝双眸,喃喃自语:“糜家的商队啊,那可是真正有着从龙之功的功勋家族,又嫁了一女给齐王,将来实打实的皇亲国戚。换做寻常的强盗山匪,谁敢轻易得罪?但正好,我可以拿来开开荤,练练手。”

在正统历史上的司马懿,号称冢虎,有鹰视狼顾之相,老辣狠厉,低调隐忍。

但在此时此刻,终归是太年轻,缺乏历练,而且出仕太早,远远没有达到人情练达和通晓兵法的程度。

所以,他中计了。

如果是三十年后的司马懿,或许就可以凭老辣眼光看出:那些装着轻软皮货的大车,为何在湿地上轧出的车辙如此之深?为何它们的轮彀歪歪斜斜,似乎吃不住力?

答案呼之欲出。

当司马懿谨小慎微地再三确认,附近的确没有其余护镖的马队后,他便一挥胳膊,让所有“山匪”倾巢而出,准备打完便就地焚烧掉这些物资,然后回营休息。

“加把劲哦,早搞定,早收工,回去也算对丞相有交代了。”司马懿懒洋洋地叮嘱着。

但下一刻,当所有人短兵交接,纠缠在一起时。

上百辆粮车中,每一个都翻出四个手持钢刀的精锐齐军士卒,加入了战团。

同时,为首的商队首领取出两个号角,随后略一观察,便吹响了其中较小的一个。

司马懿脸色微变:“这家伙是在报信!刘备必定有骑兵在附近巡逻,一旦被他们听到,就会对我们包饺子。不能被他们拖住,必须速战速决!”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战场,只见潜藏在大车中的齐国精兵加入战场后,商队便足足有近千人之数,而他们显然演练过,立刻就将大车全部聚集成圆阵。

车上装载的皮货,被他们厚厚得披在大车上,直接制成了简易版本的楯车,用于抵御曹操丹阳兵的围攻,效果显著。

很多商队的护卫张弓搭箭,躲在楯车后安心抛射,将很多敌人射成筛子。

司马懿瞳孔骤缩,立刻清晰意识到:这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这些商队完全是在钓鱼!

兵法者,虚虚实实。

在那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商队中,显然是有一大批都是由齐国士兵伪装而成的,这些人就会成为曹操士兵们的噩梦。

司马懿心念电闪,立刻想起了先前观察到的众多迹象,忍不住自怨自艾:“彼其娘之!汝母俾也!我可真蠢呐!那车辙如此之深,里面必定藏了人!”

“而且这一支商队在运输时,比寻常商贩安静太多,这明显是军容严整军纪严格的证明!必有猫腻啊!我却未曾看出,真是该死!”司马懿咬牙,也顾不得暴露身份,立刻鸣金收兵。

曹魏士卒们很是茫然。

刚刚才冲杀下去,为何主帅又变了卦?

这种军令的自相矛盾,乃是战场大忌,因为一旦士卒们彼此厮杀起来,往往会血性冲脑,根本难以叫停。

有人想退,有人想冲,极易演变成自相践踏。

再说了,己方逃走,敌人必衔尾追杀,那意味着至少又得白白丢下很多尸体。

但司马懿此番带来的部队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司马家的亲兵,对这位未来的家主,有着绝对的服从。

而且,终归是小规模厮杀,不像是大军团决战那样船大难掉头。

所以,当司马懿扯足了嗓子,大喊着让他们赶紧撤时,这一批伪装成土匪的丹阳兵,便跟着司马家的亲兵一起脚底抹油了。

“放几支火箭,点燃四周野草!现在刘备十分重视过冬的物资,他们必定忙于灭火,就不会衔尾追杀了!”司马懿急中生智,立刻找到了破局之法。

“主簿大人,为何不直点燃他们的毛皮和木车?”一名士卒疑惑地问。

“蠢材。”司马懿翻着白眼,“没看人家覆盖在楯车上的皮革都是硝化过的吗?寻常火箭,哪能轻易点燃?必须得是那种装有火油的特制火箭才行。但咱们只是‘一小股山匪’,哪可能有那种高端货?”

咻!咻!咻!

稀稀拉拉的火箭将秋日枯萎的野草点燃,而齐国士卒们果然停止了追击,纷纷开始转移粮车,免得物资受损。

毕竟,每一件皮革,都可能保障一个百姓安然过冬,可能都等同于一条人命。

狼狈的司马懿,迅速带着己方的八百精兵消失在华容道旁的险峻山麓上,那是他侦察到的一条小道,可以提供给小股部队逃走。

他这支大部分是丹阳兵的部队,本就擅长山地作战,因为他们丹阳老家便是山路崎岖,这些人多都是猎户出身。

所以,他们在山麓上行军很快,在赵云的猎国龙骑杀到之前,便逃到了安全的高地上。

本来,众士卒对司马懿满腹怨言:

“豪门来的小兔崽子,懂个屁的打仗?一会儿下令猛攻,一会儿鸣金收兵,跟儿戏一般!”

“险些被这个司马家的蠢材害死,以后定要去丞相帐中狠狠参他一本!”

“我们有百余个兄弟,因为他的孬种军令,被大耳贼的士兵砍杀了,这笔账必须记在他的脑袋上!”

但很快,所有人忽地看到远方尘烟滚滚,惊鸟飞霄,小兽奔逃。

一支威武雄壮的恐怖骑兵,浩浩荡荡杀来,人人都佩戴着猛鬼面甲,仅是远远瞧着,便能够感受到对方摧枯拉朽般的强悍冲击力。

士兵们的怨念顷刻间消失,立刻变成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司马懿的浓浓感激之情:

“不愧是熟读兵书,深谙三韬六略的司马八达之一啊!退得真是果断!”

“差点就被对方的骑兵包饺子了,幸亏主簿大人军令及时,咱们撤得够快。”

“司马大人英明睿智,我们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可喜可贺。”

司马懿苦笑着摆摆手:“终归是一场败绩,不值得多说。这一场斗法,我们怕是很难赢了,诸位回军营休息吧,任何责任都由我司马懿一人背负。”

他巴不得曹操一怒之下,将他贬斥回司马家继续做二世祖。

荆襄九郡的这一趟浑水,司马懿看得是心惊胆战。

那一支威武雄壮的铁甲骑兵,在他看来丝毫不逊虎豹骑。

“主簿高义!”士兵们愈加感恩。

待风尘仆仆地回到军中大营后,司马懿就知道他的美梦落空了,这一次肯定不会有惩罚的。

因为夏侯家的两个年轻小将——夏侯楙和夏侯琳,正在营帐前负荆请罪,显然是打了败仗,被捉了典型,正在杀鸡儆猴地训诫全军。

当然,司马懿知道他们所受的惩罚也仅限于此,毕竟曹家与夏侯家乃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这些皇亲国戚也对曹操有着绝对的忠诚,也就是跪一跪,做一做样子罢了。

司马懿观察着夏侯楙和夏侯琳的样子,也有样学样地将头盔拨乱,弄得歪斜,露出里面乱糟糟的头发。同时,他将一片油污抹在脸上,制造出一种刚从血与火的战场上退回来的感觉。

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也被他控制成黯淡无光的样子,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显得颇为颓废。

于是,当他踏入军帐,郭嘉忍不住惊疑地问:“仲达,你这是咋了?不是带了小股部队去狩猎刘备的商队吗?怎么好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

正在对着沙盘和地图推演荆襄战事的曹操与曹仁,也都止住身形,疑惑看来。

这位毕竟是司马家的二公子,也是被视为未来接班人的豪门名士,必须得展露出一定善意。

司马懿默默跪倒在地:“回禀丞相大人和军司马大人,属下率人潜藏于华容道后芦苇荡中,意图袭击一支大型车队,不慎遭到伏击,损失百余士卒,请降罪!”

曹操眼神复杂,而曹仁心直口快地道:“哦?才损失百人?司马懿大贤啊!”

司马懿:“?”

曹操也喟然长叹:“仲达快起来吧。这一回,刘备狠狠地阴了我们一手,没曾想,他居然能够从当地百姓处着手,打出了地利优势。”

司马懿有些糊涂,但很快就在众谋士七嘴八舌的解释中,明白了原委:

刘备从江夏城附近的老农、樵夫和脚夫等口中,问出了附近所有适合伏击和潜藏的山坳、地洞和阴沟等,然后由这一批百姓带路,以碾压性的精兵强将进行围剿。

而曹操等人,都是外来者,对附近地形不熟,往往自以为藏得很精明,却被直接包抄后路,损失惨重。

“最令人痛恨的,就是当地的泥腿子!”曹仁破口大骂,“他们是咋了?我们给他们塞钱,他们净给我们指弯路,而且反手就把我们的消息卖给刘备了!而每当刘备的大军一至,这些刁民居然争抢着做向导,往我们的藏匿点引。”

“刘备,已经尽得江夏的民心。”庞统拧紧双眉,“大将军稍安勿躁,我们今日损失倒也承受得住,只是……策略似乎得变上一变。”

“是啊,想伪装山匪进行小股游击,怕是很难奏效了。”郭嘉也颓然叹息,觉得自己的计谋白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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