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敏锐注意到他人的狐疑眼神。
无奈地摇摇脑袋：“诸位，一个能够与主公争霸天下的诸侯，我们岂能小觑他的胸襟？”
曹操讪讪，毕竟是他想出这一出毒计的。
庞统当众反驳不可能，岂非是认为他与刘备间存在道德差距？
当然，刘备仁德满天下，而他曹操一直被斥骂为国贼，只能说可能，也许，确实是有亿点点差距。
但曹操不可能承认！
“我出身荆襄庞家，士族的利益也与我切身相关。”
庞统轻叹，“诸位，何必疑我？刘备挑中我，让我来带回造纸术图纸，也是一出阳谋，想离间我与诸公的关系，让你们误以为我是刘备的暗子。”
郭嘉笑道：“那刘备真是可笑，区区小计，焉能撼动我们许都的大贤们。”
荀彧亦是诚恳地拱手作揖：“士元肯为了丞相奔走四方，不惜以身入局，将自己置于险地，此等忠臣，日月可鉴。”
曹操亦是毫不犹豫道：“我就是反间计的大师，岂能中刘备圈套？”
庞统心下稍安，便接着道：“如此甚好，我另有一桩关于刘景升的事，须得汇报。”
“说罢。”
其实众人都有些惶恐，被庞统带来的坏消息震麻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听下去。
庞统拱手道：“关于刘景升这些日子恢复清醒，并不是他病况好转，而是他服用一种参汤吊命，勉强维持罢了。而据我观察，他基本上都是在中午左右处理文书，做出决策，所以，他的服药时间约莫如此。我们做事，只要避开这一时间段，事半功倍！”
曹操大喜：“不愧是士元，这一情报对我们攻略荆襄九郡十分有用！”
“来人呐，别傻站着了，快跟我回城接风洗尘。”
曹操笑眯眯地摆摆手，带着众人回归许都，开始了大宴群臣。
庞统却没来由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以及很多警惕审视的眼光。
那感觉……就仿佛他初到荆州时，被刘表的文臣武将们打量时的滋味。
他心中苦涩一笑：刘备的阳谋固然浮于表面，但大家的怀疑却深植内心。
而且，他是曾执去往刘表麾下执行过苦肉计的人，期间有太多能够跟刘备接触的机会。
所以，众人难免会浮现同一个想法：他会不会是双面间谍？假装帮曹操，实则帮刘备！
人们的怀疑是有依据的，毕竟……在对付刘表时，他亲自下场，他的手脏了。
一个有前科的人，必然伴随更多非议和怀疑。
待曹操搀着庞统的手，以极大的荣宠，宣布开宴后。
庞统心下稍安，觉得受主公如此恩遇，纵然受些委屈，也无所谓了。
可就在众人举杯庆贺时，一条八百里加急秘报，畅通无阻地来到大厅：“禀告丞相！我们的死士在刘备的造纸工坊卧底十日，已经获得了造纸术！”
庞统一怔。
众人眼色微变。
曹操摆摆手：“重重嘉奖一番，先将那图纸取来。”
郭嘉笑道：“正好跟士元带回来的两相印证！毕竟刘备赠予的那份，我们用起来实在是不踏实，唯恐其中埋有隐患啊。”
庞统点头称是，却难免暗想：如此简单的图纸，一眼就能辨别猫腻，又能有什么藏阴谋的地方？再说了，如果配方不对，或者是流程不对，就根本造不出纸来，无非是浪费一点点材料罢了，刘备一代枭雄岂会在这种小地方撒谎？
果然，如庞统所料，两张图纸都没问题。
“刘备，竟然真的给了我们一份真正的图纸……”曹操神情复杂，“看来，他很有把握，确信我一定会乖乖听话，帮着他来推广纸质书籍。”
程昱叹息：“此乃利国利民的好事，他就是算准了丞相也一心为国，明知道是陷阱，也会毅然决然踏入其中。”
曹操露出笑意。
的确，尽管身份变了，初心未改，曹孟德依旧是愿意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的，他的骨子里依旧是浪漫的诗人情怀。
“呵呵，世事不可能尽如刘备算计。何况……”
曹操压低嗓音，让他的低语仅在郭嘉和程昱两个谋士耳畔流传：“打击门阀世家，也正是吾所愿也！”
郭嘉眸中精光爆闪，程昱也一如既往地捋着胡须，两人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极为清醒。
没错！
想看门阀体系垮台的，绝不只有底层的小民，还有权力架构最顶端的皇权！
皇帝不想跟门阀世家一起共治天下。
皇帝只想把所有权力都攫取到自己手中。
什么“没有永恒的皇权，只有永恒的世家”，多难听啊。
曹操已有篡汉之心，想要以魏取而代之，因此他在思考利弊得失时，难免就会从皇帝的角度出发。
“刘备，其实算到了这一层，他料准了我肯定帮他一起拆解门阀，呵呵，真乃吾生平劲敌也！”曹操发出感慨，一脸的唏嘘。
隔着遥远的空间，从荆州江夏到豫州颍川，两大枭雄达成了各怀心思的默契。
“来，士元，当浮一大白！”
曹操举起金盏，豪情万丈地干杯。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哈哈哈哈哈！”
欢宴之后，曹操趁着微醺的醉意，又将众谋士喊到议事厅中。
郭嘉、程昱，荀彧、荀攸、庞统，皆都恭谨地垂手立在两侧，眼神清明，都未喝醉。
庞统忍不住询问：“主公，我听闻您已御驾亲征赶往南郡，缘何又在许都相见？”
曹操摇摇脑袋：“半途中，新得一条重要军情，我便让夏侯渊统御大军，自己快马返回。”
庞统一愣，就听曹操接着道：“当我扬言亲征荆襄九郡时，臧霸随之异动，在我们豫州边界增兵，在试探我的虚实。关羽的帅帐也随之迁徙，消失无踪。河北之兵，已经开始调遣了。”
“而我们的眼线，又看到吕布的并州铁骑护送着赵云离开。赵云与他的三百虎骑，似乎南下了。”曹操忧心忡忡道，“刘备的战争机器，已经在全力运转！荆襄九郡的大战，很可能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激战。为了防止豫州人心动荡，我唯有先回来稳固后方。”
“吕布，三姓家奴罢了，刘备竟敢将赵云撤走，就不怕吕布背信反叛吗？”郭嘉冷哼，“依我看，主公，我们应该尽早联络吕布，厚赠金银和美女，说服他带领并州铁骑在刘备腹地插一刀子！”
荀攸也献计：“西凉的韩遂马腾，向来与刘备不睦。他们也一直在觊觎中原的沃土和财富，不愿在苦寒的西北之地蜷缩，只不过因为刘备兵强马壮，才一直憋屈忍受。我们现在倾巢而出，牵制住了刘备的主力，正是西凉铁骑趁虚而入的时候！”
曹操全部予以采纳，立刻派使者去执行。
庞统却是想起了刘备那笃定的神采，皱了皱眉。
“哦？士元有何高见？”发现庞统的神情后，曹操笑吟吟地示意他畅所欲言，“你刚跟刘备接触过，最了解他的性情。我们的计划，可有疏漏？”
庞统肃然道：“主公，以我对刘备的了解，他似乎对赢下荆襄会战颇有自信。而且，他早已知晓主公派兵南下，因此一直往襄阳城中散播传单，说我是苦肉计，说您欲鸠占鹊巢。我之所以被刘景升看破，也主要是因为那些传单。”
“可自始至终！刘备都没有调遣援军。”庞统拧紧双眉，“可见，刘备认为凭他手头的兵力，足以应付主公和刘表。”
“而赵云突然被召来江夏，依我看，多半是有别的缘由，应该不可能是来支援的。”庞统摇摇脑袋，“再说了，赵云远在北方，驰援很麻烦。如果刘备真需要援军的话，为何不从江东抽调？那孙策和周瑜，都对他死心塌地，两大家族都在江东有基业，他们的私兵部曲绝不在少数。”
“唔……此话有理。”
曹操听得直皱眉，觉得刘备愈发高深莫测。
“而且，刘备号称当代兵圣，计谋无双，他岂会蠢到放任吕布独掌一州之地？”庞统低声提醒，“我觉得，要么是刘备有所依仗，能够威慑吕布，要么是他对吕布的忠诚很有信心。”
“吕布归心刘备这么久，野心多半已经磨平，而且他天性慕强，刘备正是可以驾驭他的雄主。”庞统是觉得没必要派使者去吕布那里白白送死，才提了一嘴。
郭嘉笑笑：“士元所言，我也同意。只是，但凡有一线可能，我们都该尝试。吕布，虓虎也，野性未驯，说不准就能说动他。哪怕劝不动，也最多是损失一批财物和一批使者罢了。”
庞统不再言语。
这一批白白送死的使者，让他想起了刘备待刘琦的宽仁。
“待入冬时。”
曹操眸光冷冽地看着墙上地图：“河水结冰，港口冻住，刘备一方的水军优势将大打折扣！他的龙骨战船也无法再畅通无阻地运兵，便是我南下亲征之时！”
“暂时，一切都先僵持住，不必忧虑。”曹操笑笑，同时告知庞统一条好消息，“曹仁在襄阳城也不是没有成果。我们威武雄壮的虎贲，吓到了那些荆襄的蛮子们。蔡夫人派人递来手书，说我只要愿意支持刘琮继任荆州牧，她愿意携蔡氏和蔡瑁的水军，共同投降我们。”
庞统大喜：“恭喜主公！若能得荆襄的水师和楼船，我们将大大弥补劣势。”
他旋即又微微皱眉：“但我在襄阳时，看到蔡瑁此人极其自私自利，居然在刘备大军压境时，还在恶意抬高粮价，从襄阳军民身上榨取钱财。此举，令刘表的威望骤降，人人都在背地里咒骂。我们将来可以收其水军，万万不可收留蔡瑁！”
曹操深以为然：“士元此话，深得我心。这种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小人，确实不可委以重任。但暂时，我们还是要安抚他。”
一番定计后。
曹操的各路信使，也开始奔赴各州郡。
并州最近，很快曹操的使者们就带着大车的财货，登门向吕布献宝。
这些日子过得比较舒坦，已经略有发福迹象的胖吕布，也有些疑惑，搞不懂敌对势力曹操为何突然找上自己，便率领麾下众将出门一探究竟。
“拜见后将军！”曹操使者恭谨作揖，“我主曹操一直想跟将军交好，奈何不得机会。此番，特意遣我带上一些豫州特产，厚赠将军。”
吕布打开“特产”一瞧。
好嘛，金灿灿的新铸金条，银闪闪的小锭元宝。
“你们豫州特产，真是甲天下啊。”吕布嗤笑。他虽然有些心动，但也就只是有些罢了。
甚至，内心隐隐有些不屑。
当年，他在丁原和董卓这些吝啬鬼麾下效力时，的确穷了些，毕竟这俩人都出自苦寒的州郡，油水本来就少。
彼时，别人拿金钱来收买他，吕布会觉得颇为心动，很想将自家的吝啬主公砍了。
可如今，他在并州说一不二，独领并州铁骑，深得齐王信赖，而且每年刘备给予的财货和褒奖都是极多，加上吕布的很多家人，也都散在齐王麾下的众多州郡中做官行商。
可以说，吕布已经完全融入了刘备的体系，被同化了，根本不是以前的孤家寡人。
曹操竟妄想煽动他谋反，就有些痴心妄想了。
甚至，吕布都想着将来运作一番，让女儿吕玲琦也嫁给她所崇拜的刘备为妾，将来做妃子。
哪怕不成，凭他后将军的脸面，也可以嫁给刘备长子刘封。
这些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吕布胡思乱想时。
曹操的使者，见他沉默不语，以为很有戏，立刻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在下，为将军不值啊！”
“哦？咋个不值法？”
吕布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思索着待会给他来一套五马分尸，还是乱刀砍死练练兵，抑或是干脆押解到青州历城去交给齐王。
“左右前后四将军，以吕奉先之骁勇，凭啥是最末的第四位，后将军？！”
使者佯怒，拍案而起：“那前将军关羽，左将军张飞，曾经跟刘备一起战您，此事已成一段佳话，名曰‘三英战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