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荆襄一团乱糟糟。
目前暂住在曹仁军营中的曹操，也是呆若木鸡地捧着来自刘备一方的小污图传单，一阵恍惚。
程昱和荀彧都用眼角余光瞥向内容。
然后就都不说话了。
因为那是一张《一炮害三贤》。
宛城，注定是曹操毕生无法痊愈的伤疤，每一次伤口撕开，都是血淋淋的悔恨。
“唉，典韦，曹昂，曹安民……”曹操喃喃地碎碎念着他们的名字，一阵唏嘘，“若是当时，若是当时……”
“主公，勿要中了那大耳贼的奸计！”
程昱赶忙提醒：“逝者已矣！过往只需悼念，不要回头。刘备卑鄙无耻，就是要用这种手段让你自我怀疑！其心可诛，不可尽信呐！”
曹操喟叹，但他一代奸雄，岂会轻易被三言两语撼动，便笑道：“我自然清楚，但不得不承认，对方这个标题起的太有冲击力了。啧啧，一炮害三贤，哎哟喂，襄阳民众肯定在背地里疯狂传唱这个故事。”
他唾面自干地自嘲两句，随后道：“但画师显然不曾见过张绣的婶娘邹氏，画不出她那种风韵，所以一眼鉴定为假。”
紧接着，曹操瞥向那副《蔡瑁夜战蔡夫人》，咕嘟吞了口唾沫，喉结明显颤动：“这个……蔡夫人，我一直未曾亲眼所见，真的有图画上的风情万种吗？”
程昱和荀彧对视，忍不住都有些无奈。
主公的小癖好，竟被画师拿捏了。
“咳咳，丞相，我们正准备与刘表联手，打有史以来最大的水陆联合战役。在这个节骨眼儿，千万不能跟刘表翻脸啊，您可不能对蔡夫人有任何想法。”荀彧躬身，一脸肃然地提醒。他是正人君子，因此一直诟病曹操的癖好。
而且，自始至终荀彧效忠的都是大汉朝廷，之所以做曹操的谋士，乃是因为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握着天子印绶和社稷神器而已。
所以荀彧说起话来，也格外不留情面：“您，须得谨记宛城旧事！不能将刘表也变成张绣。若是失去那一支水师，我们怕是永无可能一统诸侯，刘备将永远在荆襄和江东保有退路。他至少，可以与您两分天下，甚至是效仿刘邦旧事，时不时地发起北伐。”
“关于江东和荆襄，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醒丞相。”荀彧再次拱手。
尽管被当面提及宛城旧事，曹操颇为不爽，但一想到颍川士族的恐怖影响力，而且自己如今必须依仗他们，曹操还是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和煦微笑：“文若，不必客套，但说无妨。”
荀彧毕恭毕敬地拱手，在礼仪上无可挑剔，尽显荀氏八龙的高门涵养。
他道：“以往，向来是中原膏腴之地作为天下粮仓，决定了王权归属花落谁家。一来中原多沃土肥田，耕种数十年，五谷产量较高；二来是人口极多，能轻易招募重兵。”
“而江南多瘴气，人烟稀少，南蛮也较多，总是成群结队劫掠。这就导致开荒慢，人丁稀少，水稻的育种也因此极为迟缓，江南因此逊色中原很多，无人愿意迁徙。”
荀彧肃然地一改口吻，郑重提醒：“然而，丞相，持续数百年的态势，却是已经变了！我们得重新重视江南，从头审视刘备了！”
“哦？文若此言何意？”程昱皱了皱眉，“莫非以后天下的中心，将会从中原转移到江南吗？”
他以玩笑心态随口说着，显然打心底压根不信此种可能性。
“可能，也不可能，只能说模棱两可。”
荀彧却是给出一番诡异的说辞。
这下子，所有人来了兴致，想听听他的高论。
荀彧淡淡道：“之所以说不可能，是因为异族之敌皆来自北方，南蛮孱弱，不堪一击。之所以历朝历代未能灭杀南蛮，并非因为他们厉害，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一旦战败，就往十万大山里躲，而我们的士卒受不了瘴气猛兽，不宜追击，总能让他们喘息。久而久之，成本太高，利益太低，也就没人愿意再诛杀南蛮了。”
“而北方草原，游牧蛮族来去如风，侵袭若火，十分的难以解决。草原之后是荒漠，荒漠之后又是草原，无穷无尽，总归有游牧民族从更北方迁徙而来。”荀彧摇摇脑袋，“为应付北蛮入侵，任何想长寿的王朝都只能定都北方，以此统御边疆，严防每年隆冬时饿疯了来劫掠边民的异族。”
“若迁都去安稳的南方，君王必定怠惰，对远隔重山的北方漠不关心，皇族也寻欢作乐，对蛮族威胁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荀彧淡淡道，“这样的短命王朝，终将沦为笑柄，也不可能完成大一统的伟业。自古以来，也从未有任何自南向北完成征服的王朝，自苦难中厮杀出的北方政权，总能轻易向南扫荡，将安逸享乐的废物们杀个精光。”
“那你……”曹操和程昱对视，都有些愕然。
这一番话，并不算高见，是所有门阀世家的共识。
荀彧摇摇头：“但别忘了我所说的前提：北方人口稠密，南方野蛮落后。而且，更别忘了江南地域，有一个北方永远无法企及的地利优势，那意味着一旦对江南完成垦荒，清除毒草瘴气，再将南蛮完全剿灭，融入汉民，那就将释放出巨大的战争潜能！”
“无法企及的优势？”
“嗯，那就是烈日炎炎，无冬之夜，能够一年两熟的水稻。”荀彧悠悠叹息，“我听闻那南越的交趾之地，甚至可以一年三熟。而北方的小麦和高粱等，终归仅能一年一熟。所以，江南乃是未来的天下粮仓！”
众人都是一怔。
曹操脸色微变：“竟有此事？”他始终关注北方战事和豫州屯田，对南方农事确实是一无所知。
程昱却不以为然：“诚然如此，但却只是唬人罢了。哪怕一年两熟，收割两次，也根本没有北方良田产量高。”
“原来如此。”曹操捋捋胡须。
“诚然如此！”荀彧并不否认，却是神色凝重道，“但正如我先前所说，时局已变！刘备此人，更是最大的变数之一！”
正说着，帐篷外出现了一个他们熟悉的身影。
“士元，你总算到荆襄了！”曹操见状，倒履相迎，鞋都掉了却没意识到，真心欢喜。
庞统大病痊愈，依旧有些憔悴，但神采奕奕，犹胜往昔：“主公，我在病榻上左思右想，越来越觉得刘玄德十分邪门。数日前，我做了噩梦，梦到刘备的十万艘龙骨船旌旗遮天覆盖江面，十万重骑兵铁蹄滚滚杀声震天，我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风寒之疾便不药而愈。”
“所以，我赶忙来荆襄，与您汇合，生怕那大耳贼又出了什么奇招。”这位凤雏，似乎患上了刘备恐惧症，一脸的后怕神色。
略微寒暄后。
程昱笑道：“士元来得正好！文若正在谈及刘备和江南，他说刘备将带来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一改中原鼎盛江南弱势的格局呢。”
一提这茬，令曹操和程昱呆若木鸡的是，庞统竟是振衣而起，激动地道：“荀令君，英雄所见略同啊！我也正想禀告主公，一定要小心刘备和江南的结合，这很可能就像是汉高祖刘邦入蜀地，和光武帝刘秀巡河北一样，成为霸业的决胜关键！”
“我们若是败了，刘备手握荆襄，掌控江东，我们怕是再无与他争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蚕食掉天下诸侯啊！”庞统说得更加直白，更加焦虑。
“咳咳，文若，士元，你们似乎都太高估那大耳贼了吧？”程昱见状，有些恼火，觉得这两位谋士都有些像刘备卧底，专门来涨齐王威风，灭自家丞相志气。
庞统喟叹：“请荀令君先说吧。”
荀彧便接着刚刚的话茬，继续道：“首先便是江南的百姓，在黄巾之乱后，已是暴涨三倍！这只是保守的估算，实际上可能更多。他们多都是去江南躲避战祸，毕竟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北方到处都是杀人越货，还不如去南方找活路。”
“尤其是最近在江夏，刘备以肉粥款待流民，招揽百姓入驻，他的以工代赈策略已是闻名天下。所有流民都渐渐知晓：投奔齐王，只要肯干活，就能养活全家，不至于卖妻鬻子。”
荀彧肃穆道：“主公，流民这一股所有人头疼的潜在威胁，已是在刘备手中变成了优质劳役和垦荒主力！根据我们颍川荀氏的观测，天下流民都在朝着江夏地域移动，而刘备甚至在他的领地中安排了很多的赠粮点，会资助流民们迁徙。”
庞统补充道：“我在江夏城卧底时，看到过刘备的计划，那似乎叫——江南大开发。”
“可刘备从哪搞来如此之多的粮食呢？”程昱讶异，“大家之所以不肯养活流民，主要是手里缺粮啊。这兵荒马乱的世道，种田农民基本都跑光了。”
荀彧凛然道：“两个来源。其一是他在幽州、冀州和并州等苦寒之地推行的麦种，似乎有抗寒效果，令当地的田产暴涨数倍。本该吃抚恤粮的北疆，竟变成了产粮地。这一加一减，一饮一啄间，刘备今年的粮产可谓充裕之极！”
曹操面露警惕：“如此说来，明年开春时刘备的攻势，必将极其凶猛啊！”
“是的，请主公厉兵秣马，严防刘备。”荀彧点点脑袋。
“其二呢？”程昱追问。
荀彧苦涩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尖：“那就是从我们豪门世家身上薅羊毛了……不，简直是杀羊取肉了。”
庞统也叹了口气：“庞家给我的书信中提及，刘备根本没兴趣接受庞家的暗中投诚，他的条件是让我们交出隐藏的田契和仓廪中储粮，而且还得将大家族分家拆散，不允许再保留部曲私兵。他多余的粮食，很多都是从大大小小的家族中取得的。每一粒，都沾着我们的血。”
曹操震惊不已，虽然他也觉得世家豪门是天下的积弊，若想鼎故革新，就必须得除掉一批，给天下万民腾出生存空间。
可……
刘备下手忒狠了。
“他难道不靠乡绅村贤们管理百姓吗？直接将豪门世家逼得狠了，底层的泥腿子被煽动起来，必定到处寻衅滋事啊！”曹操以常理揣摩，“这些豪门，十分擅长闹事，他们只需对乡民们谎称朝廷加重税，然后派出家丁洗劫乡民的存粮，立刻就可以将这批人逼得造反。”
庞统摇摇脑袋：“他的确是不怕。因为他的粥铺可以无限接济所有投奔之人。百姓若是没了活路，根本无需造反，径直投奔刘备不就行了。”
曹操：“…………”
“而且，刘备的仁德之名广传天下，百姓们信他远超那些所谓的地主豪绅。”庞统苦笑，“那些人若是污蔑咱们主公曹丞相要不给百姓活路，他们或许将信将疑，但若是泼脏水给刘备，百姓怕是提着镰刀和锄头，直接冲击他们的坞堡老宅，然后箪食壶浆喜迎齐王师入驻了。”
曹操：“…………”
“哼，单凭一些微不足道的声名，岂能有此效果？”程昱根本不信，觉得太荒谬。
“呵呵，其实曾经有此先例的，刘备也只是第二个如此做的人。”荀彧并不避忌，直接道出那人的名字，“王莽！他便是以德行君临天下，建立新朝。尽管此人乃是伪君子，藏得极深，最后也身败名裂，但刘备却可以照葫芦画瓢，重走王莽的崛起之路！”
庞统又是长叹：“刘备比王莽强太多了。王莽只是吹捧起来的银样镴枪头，没有能力革新天下，可刘备已经在脚踏实地地做了。刘备在北方的耐寒麦种，已是活民无数，所以他在北方的威望无人可以撼动。乃是真正的一夫振臂三州同声！”
“而他也在荆襄和江东推广了一种新型的稻种。来年开春，我们就能看到产量。我总觉得……必不会比麦种差。”庞统拧紧双眉，严肃地提醒曹操，“因为我亲眼所见，刘备十分重视这些稻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