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冬,北京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上面掺杂着被煤雾侵染的黑丝,是北京城白中透着黑,最后就变得黑黢黢的。
朱敦汉对于这一切已经熟视无睹了,他低着头,闭目养神,思量着刚才的消息。
经过一系列繁琐而又复杂的葬礼活动,宣仁皇帝最终还是去住他的地宫了,但却累坏了大臣们。
仅仅上个月,就是累倒了上百人,八部尚书空了三个。
更是有好几个倒霉蛋长伴皇帝身侧,在地下再次做忠臣。
成年人尚且不堪,更何况体弱多病,且又年幼的泰亨皇帝。
所谓的泰亨,即小皇帝的年号。
“泰”取自《易经》中的泰卦,有“小往大来,吉亨”之意,象征着通泰、顺遂。“亨”则有亨通、顺利之意。
“泰亨”寓意着国家繁荣昌盛,万事亨通。
说白了,就是希望国家顺通,继续地繁荣昌盛。
这就有点假了,宣仁年间哪里算得上是繁荣?
不过年号这玩意儿,就算是皇帝的梦想。
你要是实现了,那就是明君。
没有实现,就是昏君。
如隋炀帝杨广的大业年号,大业一词取自《易经》中的“盛德大业,子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杨广取年号为大业,有建立大功业、大事业之意。
一如其愿景,好大喜功,苛政亡国。
像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取自《易经》中的“天地之道,贞观者也”。贞,正也;观,示也。
意思是以正示人的意思,李世民以此表明要建一个弘扬中、正大道的完美治世,这就体现了其谨慎亲民的态度,才有了贞观之治。
匆忙来到皇宫,那呼啸的西北风钻入衣袖,让人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来到了乾清宫,这里面阔9间,进深5间,高20米,重檐庑殿顶,但却已经人满为患。
走到门口,他的鼻子里似乎都嗅到了药味。
“都挤在一起干嘛?”
朱敦汉一来,立马训斥道:“都散开,透透风。”
又行了几步,他见到了内阁大臣们。
祁寯藻面色焦急,坐在椅子上不断的喝着茶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魏源则沉默地低头,手中依旧拿着笔书写着,显然今天是由他来轮值。
匡源和彭蕴章则同样在坐着,面无表情。
曾国藩则拉着长脸,脸上写满了阴霾,堆成山的奏本,他根本就没有兴致。
“殿下!”
见到是魏王前来,阁佬们立马就起身,态度颇为恭敬。
这固然因为他已经是一藩之主,更重要的则是他乃晋王之父。
如此特殊的地位,谁敢不敬?
“陛下如何了?”
朱敦汉蹙眉,迫不及待地问道。
“身体不虞,风寒入体!”
在列的都是国家重臣,朝廷亲藩,祁寯藻也没隐瞒,如丧考批一般:
“都怪老臣照顾不周,陛下本就体虚……”
这一番话,立马就把朱敦汉给堵住了。
本来这责任应该就是他背,结果人家自请罪过,他反倒不应该太过苛责了。
“我去看看!”
朱敦汉瞥了眼神色各异的阁老们,摇摇头离去。
入得寝宫,朱敦汉莫名感到熟悉。
小时候的记忆,以及之前经常看望老皇帝时,他倒是经常来这里。
说是皇帝的寝宫,但却极为狭窄,不过二十来平方,除了一张床,几个柜子,其他的家具寥寥无几。
毕竟皇帝也是人,内心中充斥着不安和空旷,所以宫殿是越大越高,但寝店却是越来越小。
“陛下——”
隔着帘子,朱敦汉能够窥探到泰亨皇帝的身影。
小小的身体裹着厚厚的被单,屋内的煤气已经持续的输入,让这里的温度仿佛来到了春日。
但小皇帝咳嗽的声音就不止。
“嗯,咳咳咳!”小皇帝忽然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太医随身伺候着,朱敦汉只能离去。
在这种时候,见面也没什么意义了。
这位小皇帝的未来,将是由上天来决定。
回到内阁,朱敦汉随便坐下:“怎么?”
“突然在这个时候让我进宫,陛下也亲自见我,众位的心里卖的什么药?”
祁寯藻干咳一声,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诚恳道:
“陛下不虞,实属国家不幸,但国本不可不立,为以防万一,我等希望立晋王为储君。”
说白了,大明朝不能没有皇帝,哪怕他是个傀儡,但龙椅上必须要坐一位,这既是中央集权的需求,也是内阁的需求。
泰亨皇帝身体不行,眼看就时日无多了,那么最要紧的就是赶快确立继承人,省得到时候着急忙慌出错。
而宣仁皇帝提前立备胎就显得非常有远见了。
晋王如今过继给仁孝太子(宣仁长子)做儿子,那么就属于宣仁皇帝一脉的独苗。
在这种情况下,尽早的立其为太子就显得非常合适。
祁寯藻这时候说这话,既是通知,也是警告。
在这种国家接二连三遭遇丧事的情况下,魏王您老人家就别捣乱了,安分守己的让你的儿子成为太子就行了。
朱敦汉眯着眼睛,沉默不语。
众人则静静的看着,同样不发一言,气势陡然暴涨。
在内阁达成一致的情况下,很显然,魏王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朱敦汉最后只能应下:“行,但我不放心晋王的安危,目前依旧要住在魏王府,由我亲自照料。”
“我想你们也不希望晋王也出事吧!”
众人一想到得迎立河东郡王,以及面对那暴躁的夏王,立马就感觉头皮发麻。
祁寯藻以内阁的名义答应下来:“在晋王殿下入宫前,会一直住在魏王府。”
“而即使入宫,邵王妃也会亲自入宫照料。”
对此,朱敦汉算是应承下来。
问题也完美的得到解决。
几日后,选了一个吉日,内阁就以泰亨皇帝的名义诏谕天下,册立晋王为太子,署理一切朝政。
也就是说,晋王直接监国了。
这下,京城本就暗流汹涌的气氛,瞬间就稳定下来。
有备胎就是好。
而达成了目的之后,内阁又翻脸不认人,立马就催促着魏王离开京城,回到他自己的魏国。
对此,朱敦汉自然是再三拖延。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对他进行催眠,让他待在北京,哪里也不去。
果然,在泰亨元年,正月初六,泰亨小皇帝就病逝在乾清宫,享年六岁。
满打满算,他统治整个大明也不过十个月,也就是五百年来,大明第二位十月天子,也是第一位幼年即位后夭折的皇帝。
一时间,整个北京城舆论汹涌澎湃,作为首辅的祁寯藻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大家都在责怪他没有照顾好小皇帝,以至于幼年夭折。
前文也说了,祁寯藻是个大儒,对脸面极为重视,所以为了避免遭受权臣的骂名,他在内阁中一味的和稀泥。
如今遭受到舆论攻击,根本就不堪一回合之力,立马就病倒了。
紧接着,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选择了致仕,替内阁扛下了所有的黑锅。
毕竟照顾小皇帝是内阁所有的锅,首辅只是最大的一块罢了。
文武百官在百忙中探望他,然后又操办起来小皇帝的葬礼。
按照规矩,魏源作为次辅,直接就任首辅,稳定了朝政,但却又掀开了党争的序幕。
因为他是立宪派出身,是如今整个立宪派的领袖人物,如今的声望甚至超越了林则徐,跃居第一。
名望和实力的双重契合,让他的权威达到鼎盛,内阁首辅真正的成了副皇帝。
作为内阁中唯一的君权派,匡源慌了。
四位阁老,只有他一个人属于守旧派,赖以为支持的皇帝也接连死了两位,这还得了?
他心里极度不安,在党派利益和自身权力的逼迫下,他不得不违背规矩,来到后宫求见皇太后。
皇太后辛氏出自勋贵之家,自身雍容华贵,虽然身上依旧披着麻衣素服,但皇太后的威严却是极重。
在太子晋王还没有即位,邵秋儿没有入住的情况下,这位皇太后就是整个宫廷中唯一的主人。
“阁老不在前朝秉政,来到后宫见我这个老太婆做什么?”
“娘娘——”
匡源迫不及待地跪下,沉声道:“臣恳求太后娘娘垂帘听政!”
辛氏一愣,眯着眼睛,隔着帘子看着他,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在说什么胡话?”
“自太祖皇帝立下规矩,已有五百年不曾有过后宫干政,你是想让哀家臭名远扬,登记史册吗?”
匡源一惊,忙不迭的解释起来:
“太后容禀,如今前朝魏源专权,立宪派声势大起,提拔私人,摒弃忠良,为了效仿前朝张居正改良,不惜大肆打压异己……”
“在短短数日,八部尚书就有一半是他的人,如此下去的话,臣不忍言……”
“老臣之所以恳求太后出面,实乃逼不得已——”
辛氏沉默了。
她是勋贵出身,自己的立场天然就偏向于君权派,对于立宪派,自然是看不上。
毕竟后宫依赖于皇权,皇权不振,后宫自然就萎靡了。
所以对于魏源这种立宪派,她自然就没有好感。
可是,规矩在这,她不敢有丝毫的违背。
别看这群文官们说的好听,等到他赶走了魏源之后,这群君权派立马就会翻脸不认人,拿出祖制来赶人。
她这种勋贵出身,其实在君权派眼里比立宪派还要可恶。
“真以为我不读史书?”
她心中愤恨了一句,然后扭过头道:
“你回去吧!”
“娘娘!”匡源长跪不起:“如今只有您才能拯救大明呀!”
“去找魏王吧!”
辛氏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他是嗣君的生父,朝野内外威望卓著,有他的帮忙,立宪派绝对不会一手遮天的。”
闻听此言,匡源眼珠子一转,哀嚎顿止,忙起身道:“太后圣明,老臣告退了。”
“哼,一群翻脸不认人的文人。”
辛氏冷哼一声,脸色颇为不爽。
这虽然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就是那么的让人不舒服。
旋即,她又想起了魏王,低声呢喃道:“立储之事,本就对不起那孩子,如今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先帝呀,若是您听我的,早就立魏王该多好,省得朝廷出现那么多的波澜……”
魏王自幼父母双亡,经常来到宫中玩耍,备受帝后宠溺。
在辛氏眼中,与其立庶子幼子为帝,还不如让从小看着长大的魏王。
毕竟这孩子是真的不错,有孝心。
她摸了摸脖颈中的黑珍珠项链,露出了一丝笑容。
而这边,匡源匆匆离开皇宫,他并没有直接扑向魏王府,而是回到宅院中思考去来。
就像太后所想那样,他只是想利用太后来打击立宪派,并不是想真的让后宫干政,牝鸡司晨。
但放出了魏王却不同,这是真正的一头恶虎,一旦放出牢笼,那么就会争权夺利,大肆吃肉。
想要再把他关回去,可就不容易了。
很显然,这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也不是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故而,他一时间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因为泰亨皇帝之故,嗣君晋王在灵柩前简单的被拥立为皇帝后,立马就修身养性,不再参与到那些繁杂的活动之中。
即全权由魏源做主。
与祁寯藻不同,魏源可谓是大权独揽,在谥号,庙号,乃至于皇陵之号上,具有强势的命名权。
这个引起了内阁不满。
之后,魏源更是假借泰亨皇帝之意,追授林则徐谥号为文正,这更是引起了朝野不满。
而立宪派则声势大振,朝野为之欢腾。
改革之声遍布京城,人人都在谈论魏源的改革举措是什么,或者说这一刀砍向谁。
如果说君权派只是恼怒的话,而皇商们就是惊恐了。
众所周知,立宪派对皇商们垄断大米、矿产,盐铁之利,蒙古草原牛羊之利,以及各种矿场资源大为不满。
几百家皇商成了天底下最富庶的一群人。
立宪派崇尚重商,却恨不得宰杀所有皇商,充实国库了,顺便让身后的商人集团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