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所言甚是!”
匡源低头认服的速度很快,这让皇帝到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其低眉顺眼,并无首辅的傲气。
朱敦汉眯着眼睛思考起来。
匡源这个首辅,目前来看还是能当得住的。
尤其是河道总督朱瑞珍被查,让君权派的声望大跌。
如果在平常,这种弹劾根本就不会受到理会,因为官场上的猫腻实在太多,一旦调查必然会有结果,无非大小罢了。
堤坝没事,你就没动用公款?没有以权谋私?
人无完人,必会完蛋。
这就是典型的以果求因,定然会成功的。
所以,朱瑞珍真的被下狱,那么其不会痛哭流涕,悔过自新,而是自认倒霉,满心不甘,下次还敢。
而这次之所以动查,莫过于阁老亲眼,就算不给彭蕴章面子,阁老的身份就不得不让皇帝和内阁行动。
阁老的体面,就是皇帝的体面,两者一体。
新明建立两百年,可谓是泥沙俱下,贪官遍地开花,如果沿用开国时期的酷刑,官场就会被荡空,自己也难保。
像是海瑞,明初比比皆是,到了晚明时期就显得格外突出,大书特书了。
朱敦汉微微眯着眼,看着其顺服的态度,忽然又想起立宪派的举措。
朱瑞珍只是区区的河道总督,拿下他一人并没什么,但河道总督是关键角色。
这个位置需要六省配合,所以拔出萝卜带出泥。
表面上是一个人,实际上却是成百上千的利益群体。
不好,这不仅是总督,还会让一大群人落马,到时候整个官场都得大乱。
一个位置一个坑,那么多的位置,怎能不让人眼红。
“朱瑞珍的事,你怎么看?”
“彭阁老言之凿凿,怕是真的有事。”匡源低声道,低眉顺眼,仿若受惊的野鹿,格外的谨慎:
“只是——”
“只是什么?”朱敦汉笑了笑,继续问道。
“只是,臣怕其穷追不舍,惹出乱子来。”
匡源不知不觉换了个口气:“陛下励行革新,正是用力之时,朝堂动乱起来,怕是会耽误事。”
“当然,内阁必然谨遵圣谕,但就怕人心惶惶……”
听到这,朱敦汉顺水推舟道:“是呀,西北有罗刹,南洋有英夷,实乃内外一心,齐心做事之时,太过于动荡也不好!”
匡源这时候反倒是没有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坐着,静待皇帝思考。
正所谓见招拆招,他已经把利害关系跟皇帝说明了,接下来如何走向就得看皇帝的心思。
不过,他大抵是心安了。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允许一家独大,即使立宪派的部分想法与君权派重合。
但君权派也是听话的,只是不喜欢变革罢了。
总不可能因为右手用的最多,就把左手给废弃吧?
果然,皇帝略做思量,就直接问起:“彭蕴章为何要弹劾朱瑞珍?”
这个话题让人无语。
为何?还不是党争,朱瑞珍是关键人物,倒下一个牵扯一大片。
脑海里是这样思考的,但匡源却道:“或许是夏汛吧!”
“夏汛?确实如此!”
朱敦汉笑着点头。
这可真是一个关键时期,一旦无事便罢,一旦黄河泛滥,那么朱瑞珍可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而且,面对夏汛,无论是皇帝还是朝廷,必须得重视,河南、江苏、山东三省糜烂,不知道要撒多少钱来安抚。
“就仅河道衙门吧!”
朱敦汉下定了决心:“朱瑞珍自裁,家眷流放魏国,一应的官吏同样如此。”
“尸首就扔进黄河,给河伯赔罪!”
匡源抬起头,瞳孔放大。
这下,可不得死上几十人,百年来,这也算是大案。
不过也好,只是去了一个河道总督,倒是能接受。
“陛下圣明!”
匡源拱手拜下。
待他离去,朱敦汉就摇头笑了笑。
党争呀!
不过,彭蕴章为何如此突兀呢?
表面上来看这是都察院的御史在弹劾,实际上谁不知道这是彭蕴章,以及立宪派在使劲?
“元辅——”匡源一回来,立马在文渊阁掀起波澜。
内阁中书们自然是匆忙行礼,阁老们却是端坐着。
首辅的权势在前明晚期达到全盛,但到了新明后,尤其是阁老管部之后,其他阁老就不再是首辅的跟班,而是同事。
很简单,那就人事权被共享。
首辅具有一票否决权,但其他辅臣则同样具有举荐权,且票多者为胜。
一旦首辅镇不住场,即人事任命屡次被内阁所否,那么皇帝即使再喜爱,也会将其辞退。
同样,如果皇帝不喜欢,那么即使首辅力压内阁,那也得离开。
内阁到如今,还是个临时机构,阁老们身上的挂职,可仅仅是各殿学士而已。
辞退临时工,简直不要太简单。
见到匡源回来,彭蕴章见其面不改色的脸盘,叹了口气,没有再言语。
这时候,胡林翼则小心问道:“看来元辅心情不佳。”
与曾国藩那种又硬又臭的石头脾气不同,胡林翼却是个和缓的脾气,也就颇具君子之风,谁的关系都好,是典型的中间派。
同时,胡林翼继承了吴廷栋的人脉,成了桐城派的扛鼎人物。
众所周知,桐城派一向喜爱天文和数学,渐渐演变成了本末倒置,当官的甚少。
再加上主考科举的途径被断,可难网织人脉,而没有党羽,在官场上根本就支应不起来。
“你进来的晚,倒是不知晓他的脾气!”
彭蕴章淡淡道:“他心里高兴着呢!”
“一旦事遂心意,他表面上看不动声色,到却心里已舒畅,于是就轻快了些,瞅瞅,题本已经看将起来,今天怕是能抵三五日呢!”
话虽如此,但彭蕴章却心里滴血。
他这次不惜撕破脸,就是想在自己退下后,让君权派同样损失惨重,这样一来就两相平等了。
甚至他们还可能渗透各省,增加实力。
不曾想,这老匹夫还真的会用招,直接求到了皇帝跟前。
如此一来,河督下去了,如果再上君权派的人,岂不是让我白弄了?
我又该如何破局呢?
彭蕴章瞥了眼淡漠如玉的胡林翼,忽然计上心头:“朱瑞珍是保不住了!”
胡林翼心头略惊,旋即恍然,点点头:“是这里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这次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彭蕴章摇摇头道:“元辅选人的目光差了些,河督至关重要,可惜了,我夹带里没什么人——”
说者看似无心,听者却是有心之人。
胡林翼立马理解了其中的意思,略带惊诧地目光瞥向彭蕴章:“彭老,您的意思?”
“你,或者曾湘乡的夹带有人,可以试试,我愿意支持一二!”
彭蕴章点头笑道。
两人叽里咕噜,内阁中书们都不敢路过,生怕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而远处的匡源瞥了一下,就没有再理会。
朱瑞珍下去了,他可得好好挑一个河督上去,不然的话就让立宪派占了便宜。
翌日,再次召开小会。
在前明时期,朝议规模庞大,少则二三十人,多则上百人。
内阁阁老,五军都督府、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小九卿,以及六科给事中,大大小小几十人。
但到了世祖皇帝开创新明,朝议就渐渐被摒弃,开始只接见内阁和八部尚书,到了后来更是只有内阁成员。
这件事有利有弊。
利处很明显,保密效果更强,也更能准确的商议大事,而不是推诿和拖延。
例如明末崇祯,如果仅仅只跟内阁商议,早tmd就南下了,何必在北京坐等?
而弊端也很明显,阁老们管部后,地位再次得到攀升,完全凌驾于八部之上,就连在前明时期经常炸刺的吏部,也安生下来。
皇帝与内阁的会议,被称为阁议,同时因为经常在乾清宫议事,业称为殿议,或者御议。
对于朱敦汉来说,想要了解国家大事,甚至是商讨政策,只需要打发太监去文渊阁一趟就行了,顶多半小时就能开会,太方便了。
像早朝那种隔三差五还得早起的会议,根本就不应该有。
“朱瑞珍之事,位处河督之位,不宜太过牵连!”
一开始,朱敦汉就为这件事定性:“罪诛在河督衙门即可,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一旦查实,朱瑞珍即可押送至北京,菜市口即可处斩,省得浪费粮食!”
“陛下所言甚是!”匡源第一时间附和,然后开口道:“都察院已然准备,两日后就会有御史南下!”
“那便好!”朱敦汉点点头:“如今召集你们过来,就是商量河督之任,毕竟汛期就要来了,朱瑞珍倒下来得有人接任。”
“就算查无实证,朕也不放心让他继续待在原位,得让新人,有能力的人去就任。”
听到这,几人浑身一震。
对于阁老们来说,他们的权势基础固然是皇帝的信任,但最关键的还是手底下有人为羽翼做事。
不然的话,皇帝交下来的任务完不成,他还当什么阁老?
夹带子有人还不行,还得有能人,这样才能让自己在皇帝面前加分,爬到更高位。
到了更高位之后,就想稳固权势,造福子孙了。
匡源闻言,刚想开口,立马就咽了下去。
按照常理来说,他手底下的人出了事,那么就不应该再由他举荐。
不过,朱瑞珍虽然被察,事实上虽然已经拿下,但表面上依旧还是河督的位置。
他有举荐的权力。
不过他到底是朝廷首辅,还是要点脸的,不想第一时间出口。
他不说话,彭蕴章早就料到了,嘴角扯了扯:“臣举荐一人,绝对能够胜任!”
“哦?何人?”
“江西丁宝桢!”
“此是何人?”
朱敦汉对于此人印象并不深刻。
这也很正常,且不说他离开大明好几年,物是人非,多少高官下去又上来。
更别提大明几十万当官的,大大小小根本记不过来。
能够把中央高官记住,已经算不错了。
当然了,对于这个名字,他还略微有点熟悉,记忆中好像是哪个电视剧提到过。
既然能够有印象,那么就是历史中的名人。
这时候,彭蕴章开始介绍起来。
丁宝桢(1820年生),字稚璜,祖籍江西临川,贵州平远人。
在炎黄历4853年,也就是西历1853年考中进士,那一年33岁,此后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湘乡知县,岳州知府、长沙知府。
如今仅仅过去十五年,就已经坐到了山东巡抚的位置。
这固然有他进士身份的加持,但其能力却颇为突出。
例如,在1856年丁忧,恰好贵州民乱,他不得不夺情,帮助地方平定叛乱,立马就入了朝廷的眼。
能文能武,尤其是以文驭武的时代,他这样的人才是最受瞩目的。
也因此,入得宣仁皇帝眼后,他几乎平步青云,两年就翻一个跟斗,做到了巡抚的位置。
速度太过于吓人。
他是二十年就能入阁了。
仅仅凭借其资历和能力来做,他是足以的。
更别提丁宝桢与曾国藩交好,再加上胡林翼的举荐,一下子就绑定了三个人。
而龚橙呢,则在看戏,明显是弃权票。
“丁宝桢或许能够平乱治民,但却不一定能够治理黄河!”
匡源立马就开口,义正言辞道:“河督位置紧要,怕是要挑个最合适的人才好……”
这时候,曾国藩为了好友,不得不出头道:“丁宝桢在山东任上虽然不久,但无论是在长沙,还是岳州,都是治水能手,想来其定能胜任!”
听到曾国藩开口,匡源心中的侥幸立马被击碎。
如果他继续反对的话,就会与曾国藩胡林翼交恶,到时候,他就真的在内阁孤立无援了。
恶了中立派,怕是彭蕴章会半夜笑死。
匡源不说话了,那就表示默认。
朱敦汉瞥了眼龚橙,后者也沉默不语,显然手底下也没有合适的人。
也对,他本来就是举人出身,入阁太短,认知的人并不多。
让中立派上去也好。
“那就让丁宝桢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