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那些粉尘彻底消失不见,他才侧目看向边上的宗遇沙弥,问道,“宗遇师弟,你有许多问题?”
在这玄光界人间中行走,似宋堔所在那个恭国一般遭遇的,净涪心魔身不知撞见过多少了。他手里的那些念力线香,基本都是从那些遭劫的凡人身上收取过来的。
宋堔所在的那恭国其实还算是好了的。
毕竟在那张瑶玉真正摄取恭国数十万百姓的精气之前,净涪心魔身赶到按下了她。恭国那数十万百姓尽管昏睡一场,自身却没有遭遇什么损伤,只能算是虚惊。
净涪心魔身在这玄光界人间里撞见的其他地方,却是每每尸横遍野、血海漂橹,凄惨得宛在地狱,那才真叫可怜。
而且宋堔心中所以那般不忿,不过是因为他将整个恭国视为自己所有,容不得旁人肆意虢夺属于恭国的资源,损害他自身的利益而已。
宋堔他往日里端坐王宫,一言一语便可镇杀他人,受恭国百姓奉养,取恭国百姓财货资源于一身,本质上不也和张瑶玉他们这些修士一样么?不过是宋堔等恭国王族以制度吃人,而张瑶玉等修士以神通吃人,如此这般而已。
宋堔今日险些被张瑶玉采去一身精气,在他面前便义正言辞宣泄心中不忿,莫说来日那些尚且还没有成真的未来,便是往日里又曾有这恭国凡俗百姓中的谁,会因为宋堔的一个决议,平白无辜枉送性命,甚至还无处喊冤?
这般论来,宋堔与张瑶玉,又有哪里不同了?
不过是今日里单论手段,宋堔输了张瑶玉许多,才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而已。倘若有朝一日,他二人易地而处,宋堔又岂会放过了张瑶玉?
人因一生的境况、遭遇等等缘故,乃有性情上的差异。但世事尽管无常,也多有相似之处,众生喜怒便也有了共鸣的时候。
这种共鸣,乃是众生在感情上的同。然而生灵之间感情生出共鸣,却也不能掩去他们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落在众生之中,便使他们显化出百花盛放之资,也演化成了万丈纷扰的红尘。
这纷扰红尘入了生灵眼里、心里,便也化成了诸般劫数。
这便是与天劫迥然不同的人劫。
净涪心魔身眨了眨眼睛,将许多心思梳理分散,化为自己的底蕴,好为自己日后的修行再砌成一方台阶。
宗遇沙弥不知道面前这位净涪师兄这须臾的工夫便已经想了那么许多,他听到净涪心魔身的问题,挠了挠自家光溜溜的脑门,苦笑着点头。
“我是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他应道,又小心地看了净涪心魔身几眼,才问道,“就是不知道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
他心里的那些问题已经积压许久了,也不是这一段跟随在净涪师兄身边修行时候才出现的,但那些问题......
早先时候他尝试着问过寺里的长老,也试着问过寺里的师兄,可他们都没给他答案,只常说时间到了他自个就会明白过来的。
现在净涪师兄这般问他,难道是长老和师兄们说的那个时间,要到了?
宗遇沙弥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净涪心魔身眼睛带上了笑意,“你真的都想知道?”
那笑意里有几分戏谑,有几分趣味,宗遇沙弥根本看不出来。是以他见净涪心魔身笑了起来,就欢喜地连连点头,“我想知道,师兄你可以告诉我吗?”
净涪心魔身看着这般诚挚的宗遇沙弥,却是顿了顿,难得带了一点善意提醒道,“你那些问题的答案,或许会给你造成许多困扰,你也还是想要知道吗?”
宗遇沙弥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什么,他慢慢地收敛了面上的惊喜,沉吟片刻,郑重点头,“师兄,我想知道。”
净涪心魔身便收回目光,与他点了点头,“那你便问吧,我能回答你的,都会告诉你。且......”
他道,“我告诉你的,都是我所知道的真相。”
宗遇沙弥深吸一口气,合掌躬身与净涪心魔身郑重一拜,“多谢师兄。”
净涪心魔身不置可否,只示意地看了他一眼。
宗遇沙弥沉默片刻,最先问来的却是,“师兄,方才那位檀越,真的是我的生身母亲分·身?”
净涪心魔身也不惊讶,直接便点头,应道,“不错。你如今也已经入道正式修行,哪怕修为尚浅,也应是能看出那檀越与你血脉之间的呼应。”
宗遇沙弥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但净涪师兄你不是说,她......她这次来的只是分·身么?我与她......她的分·身也有血脉呼应?”
净涪心魔身不看他,转身随意地择了个方向,继续缓步往前走。
“寻常的分·身,自然是没有这种血脉呼应的,她这次找来,目的在我,但也在你,所以......”
宗遇沙弥有些明白了,连忙追上净涪心魔身,接上他的话道,“所以她这次来的分·身,是特别准备的。”
净涪心魔身点点头。
宗遇沙弥顿了顿,又问道,“净涪师兄你说她这次找来,目的也在我。那么,她是早就知道我的了?”
净涪心魔身没有说话。
宗遇沙弥见他默认,不解的同时,也很有些伤心,“她既是早就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来见我,我......”
他说到这里,却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净涪心魔身没有打扰他,由着他去宣泄胸中的情绪。
待到他稳定下心情,他自己才喃喃说道,“是了,她是合·欢道的姹女,我是定元寺里皈依佛门的沙弥,我和她......”
可饶是宗遇沙弥极力想要说服自己,面对方才所见的那张瑶玉的态度,也很难成功。
他在方才张瑶玉的那分·身上,没体会到多少温情,恰恰相反,他感受得最多的其实是森冷。
宗遇沙弥闭上了嘴巴。
到得好一会儿后,宗遇沙弥才又问道,“净涪师兄,寺里的各位长老,是不是早就......早就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了?”
净涪心魔身应了一声,“嗯?”
宗遇沙弥一时沉默,过得半响才来问净涪心魔身,“她先前说,净涪师兄你将我带在身边,是为了汇聚浮屠剑宗的气数......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净涪心魔身看了他一眼,见落后他两步远的宗遇沙弥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神色端正认真。
但他却能看见宗遇沙弥那面上无言的请求。
净涪心魔身收回目光,被温和笑意遮掩得极好的眼底趣味沉沉,“这事说来,着实话长。”
宗遇沙弥抿了抿唇,还以为会从净涪心魔身那里听到些什么搪塞之言,可最后落在他耳膜里的,却是一句很是随意的话语,“你要听的话,那就要耐心些了。”
宗遇沙弥眨了眨眼睛,压下眼底泛起的酸涩,咧嘴强笑,“师兄放心。”
耐心什么的,他是不会缺的。
“嗯。”净涪心魔身随意应得一声,便道,“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比较好呢。啊,对了......”
“你可曾听说过洞章秘境?”
宗遇沙弥不意净涪心魔身会从这个问题开始,他愣了愣,方才开始去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他摇头,“不曾。”
净涪心魔身不提这个洞章秘境尚且罢了,如今提起,又特意来问他,宗遇沙弥便也被这个问题勾起了一些思绪。
净涪师兄为什么会跟他提起这洞章秘境?他为什么就没有听说过洞章秘境?说来他在寺里修行也还算勤勉,更是时常逗留在藏经阁里,定元寺内外藏经阁他都待过,可就是没有听说过这洞章秘境......
净涪心魔身等了等,似乎就是等他自己生出这许多疑问来,才慢悠悠地说道,“洞章秘境乃是一处千年一开的顶级秘境,适合玄仙境界的修士历练。十六年前,便是洞章秘境千年开启的日子。”
十六年前......
宗遇沙弥抓住了这个时间。
他今年,十六岁了。
净涪心魔身缓步走在前方。一面走,他还一面说道,“十六年前的洞章秘境中,发生了一件异事。”
他似是笑了笑,“有合·欢宗姹女在洞章秘境中有感而孕,后生一子引发天地异象,据说,彼时整个玄光界修行界都轰动了呢......”
宗遇沙弥只能沉默。
净涪心魔身就没有去看他的反应,自顾自地道,“当时玄光界各方势力很闹了一场,合·欢宗也不知是要待价而沽还是怎么着,竟未有任何遮掩。直到他们发现,这个孩子其实生来有缺,神魂残缺且很是虚弱,很难修行有成,各方才算是罢休。”
“合·欢宗也由此清静了下来......”
净涪心魔身再是笑了一笑,才又道,“那孩子生来不足三月,便不知去处。据说,是那位合·欢宗的姹女将其送走。”
宗遇沙弥低了低头。
净涪心魔身又道,“我仔细查探过各方消息,又亲眼看过你,方才知晓......那千年方才在这玄光界中开启一次的洞章秘境,其实与浮屠剑宗昔年散落的某一方传承秘宝大有干系。”
“而你,宗遇师弟,你作为那合·欢道张瑶玉于洞章秘境有感而孕所生之子,也跟浮屠剑宗昔年散落的那一方传承秘宝气运纠缠。”
“你的身上带着浮屠剑宗散落的气数。”
“而且数目不菲。”
宗遇沙弥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所以师兄你真的是为了我身上的浮屠剑宗气数?”
净涪心魔身点了点头,“我有一位挚友,他修的便是剑道。前两年时候,他在诸天寰宇中修行,偶然来到此间天地,入了浮屠剑宗尚存的传承秘境。得浮屠剑宗仍然在世的几位前辈青眼,我那位挚友他如今已经接下浮屠剑宗传承,为浮屠剑宗传承者......”
“他担了浮屠剑宗传承,便要汇聚浮屠剑宗气数,以免浮屠剑宗再遭他人算计。”
“不过现下他不在这玄光界里,无暇顾及此间诸事,我便暂时帮他照看你。定元寺里的诸位大和尚们似乎也是这般想法,所以你现在就跟在我身边行走......”
宗遇沙弥心思很乱,纷纷扰扰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是怎样的表情,该说些什么,很久以后,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净涪师兄你......你打自一开始,便知道我了么?”
净涪心魔身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宗遇沙弥怔怔地抬起目光迎上净涪心魔身的视线。
这位往日里尽管思维迟钝、动作笨拙也仍然诚挚勤勉的小沙弥此刻彷徨无依,就仿似那被大雨打得低落几乎抬不起头却又死死咬住细梗的枝头绿叶。
净涪心魔身只一眼看他,便明白了。
接下来他说的每一个字词,每一个表情,将直接决定这个小沙弥的未来。
但凡他带了一点恶意......
以这位宗遇沙弥十余年挣扎所养出的坚韧,他往后或许也能从泥泞中将自己一点点拉拔出来,重新站在阳光中,但要做到那样地步,他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又需要经历多少苦楚,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净涪心魔身难得犹豫了。
若按他自己的意思,他是有点跃跃欲试的。
他很想知道,这位宗遇沙弥,到底是怎样将那些从恶意中沉积而成的泥沼里一点点攀爬出来,将那些泥泞洗去的。
他也很想体悟体悟,这般演化人心劫数,其中究竟蕴含了什么样的道理。
只可惜......
净涪心魔身将心神回转识海世界,往识海世界中不知什么时候投落在他这边的目光看过去。
佛身,还有净涪本尊。
佛身会被惊动,他实在不怎么奇怪。到底佛身那家伙,身上固定着的乃是净涪的善念。他会对这宗遇沙弥存了一点不忍,乃至心生怜悯,那很是寻常。关键在于......
心魔身看定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漠然地迎着心魔身的目光,只道,‘不论宗遇他是会回归浮屠剑宗,还是将他身上那部分浮屠剑宗的气数归还浮屠剑宗,自身选择仍旧保留佛门沙弥的身份,单就目前来说,那份浮屠剑宗的气数仍旧在他身上。’
‘在他真正做出决定之前,他的命途不应出现太大的变故。’
净涪本尊道,‘不然,他是会影响到安元和的。’
心魔身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又显出了几分无聊,他随意点头,‘我知道了。’
佛身听得心魔身这般明确的应答,也是悄然松了口气。
心魔身目光瞥过他,却是问他道,‘佛身你这回怎么有空,不是应该在白玉天里忙活着的吗?’
净涪本尊的目光也转落在了佛身身上。
佛身见状,连忙答道,‘我这边也是有了些进展,所以才抽了一点心神出来的。’
心魔身、净涪本尊听佛身这么说,也都带了一点兴致,凝视着他。
佛身知道外间玄光界人间里,还有宗遇沙弥在等着心魔身的回答,心魔身的心神实不好在识海世界里待太久。
他看了心魔身一眼。
心魔身无辜地回望过去,仿似他真的就全不知道佛身在暗示着什么。
佛身没奈何,只能快速地将自己的发现与净涪本尊、心魔身道来,‘玄光界暗土六重天,其他五重天到底什么来历,我暂且还不知道,但这白玉天......’
‘它的根底却是一位佛门大法师的尸骨。’
‘这位大法师生前应是修行过佛门的白骨观想法门。’
心魔身若有所思,‘原来白玉天的白玉之意,并不单单只形容那白玉天里的诸多骨魔一脉修士,还有这么一重意思。’
他不觉叹道,‘真是既直白又隐晦啊......’
佛身瞪了心魔身一眼,忍不住催道,‘你该回转出去了。’
心魔身还待要说些什么,早早就料到他心思的佛身却已经转眼看向了净涪本尊,于是心魔身才刚张了张嘴,就对上了净涪本尊平静漠然的目光。
心魔身脸上便显出了笑意,他点头道,‘我这便走了,你们慢慢商量着,待到有个结果再与我说也不迟,我没关系的。’
他这话说完,转落在识海世界里的心神方才收了回去。
这才刚刚回神,心魔身便迎上了宗遇沙弥悲怆又疑惑的古怪眼神。
饶是心魔身,这会儿也不觉生出一丝尴尬来。只是似心魔身这般的人物,那丝尴尬便是成形了,也未必能让他怎么样,更何况这点子尴尬才刚刚冒出一丁点,就被心魔身直接打散了呢?
净涪心魔身很利索地接上先前的话题,直接道,“最开始见你、与你相交时候,我其实也只是看出了你身上的气数有异,并不知晓实情。”
宗遇沙弥暗自憋住的气息悄然松开,他沉默片刻,应是回想过了那往昔,然后慢慢点头。
倒是净涪心魔身见他这般神情,心里有一点怪异,直接便问道,“你相信我?”
宗遇沙弥笑了开来,那笑容很是灿烂坦然,不见一丝阴霾,“自然。”
净涪心魔身定定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
识海世界里的佛身见得,很是松了一口气。
待他转了头来,看见识海世界另外三分之一界域中望着他的净涪本尊,顿了一顿,才重新捡起话题来。
‘白玉天的根底确是佛门一位大法师的尸骨不假,它如今所以会成为玄光界暗土六重天之一,其实是因为这具遗骨被骨魔一脉的大神通者魔染了。’
净涪本尊很平静,只问,‘若是某位大神通者出手的话,能做到今日里这种程度确实不叫人奇怪,但若真是这样的内情,何以这玄光界中便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佛身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他大半心神掌控着的那具傀儡肉身此刻也垂下眼睑去,看着手上托定的那枚白玉玉佩。
‘这位法师的残魂远未补足,我能从这枚白玉玉佩里窥见的,也就只有这些细碎信息而已,更多的,就......’
净涪本尊平静点头,只与佛身道,‘那你便专心继续就是,其余的,暂且交予我来。’
佛身点头,放心让剩余的那部分心神回转傀儡肉身中。
净涪本尊看着佛身心神离去,又定定看了心魔身方向一眼,也在识海世界中散去身形。
净涪心魔身暗自叹了口气,兴致也有些低落,便很是随意地与宗遇沙弥道,“你若是还有什么问题,便只管问吧,今日过后,我可未必就有这个工夫与你细说了。”
宗遇沙弥原是有些犹豫的,但他听得净涪心魔身这话,又低头想了片刻,到底是有了决定。
“净涪师兄,我想知道......定元寺里的诸位长老,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净涪心魔身被这个问题激起了一点精神。
但他暗自往识海世界里看了一眼后,那点陡然高昂起来的兴致又被打落下去了。
尽管这会儿识海世界里是空荡荡的,看着佛身与净涪本尊都没有其他的表示,可他要是真的信了,再给宗遇沙弥些什么“引导”,那回头他怕是就得再在本尊面前走一遭。
净涪心魔身暗自打了一个寒颤。
他看了宗遇沙弥一眼,提醒他一回,“这件事,你追究得太深,对你可未必是好事。”
宗遇沙弥先还没想明白,但片刻后品出一点味来,却是脸色都白了。
然而顿了一顿后,他却还是坚持道,“可我要是不追究清楚,我怕我自己日后未必能清醒。”
他合掌一礼,与净涪心魔身道,“请师兄指点。”
净涪心魔身摇头,“这话由我说来,其实不甚合适。你且自己想一想便是了。”
宗遇沙弥沉默了下去。
净涪心魔身看他一眼,却是道,“但我有一句话,却也想要与你说。”
宗遇沙弥凛然,再是合掌一礼,“请净涪师兄指教。”
净涪心魔身便道,“定元寺里的各位长老,对你或许是有所谋算,但定元寺的这十几年间,于你而言,也不全是疏冷,不是么?”
宗遇沙弥沉默了下来。
净涪心魔身觑了他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悠悠地沿着道路往前走。
这句话,他如今是说来,确实是说与宗遇沙弥听的,但在很多年前,他却是说与他自己听的。